白狐像是听出了那话中的决绝,喉间发出的吼叫陡然变调,似带着哭腔的呜咽。
可它不知道,一旦鹤又下定决心,便再无转圜余地。
夜里,鹤又等了许久,可白狐并未出现。
估摸着应该是闹脾气躲了起来,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泛着微光的灵泉上投下斑驳光影,随着微风摇动,水面忽明忽暗。
白狐浮在水面上,雪白蓬松的皮毛被水浸得微微服帖,像团被打湿的云絮。
它脑袋半隐水中,露出对尖耳和一双亮得骇人的眸子。
悄无声息中,能依稀听见细碎的水声,激起水面圈圈涟漪。
天边月光无声地被乌云逐渐笼罩,原本清晰的月轮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彻底隐没在浓云里。
一道暗红色光线乍现,那浮在水上的白狐蜷起四肢,缓缓向下沉去。
许久,水面泛起细碎涟漪,几个晶莹的水泡“咕噜咕噜”冒出。
接着就见一名未着寸缕的少年缓缓从水中站起。
少年莫约十六七岁,一头湿漉漉的白发垂落腰际,发梢还滴着银亮的水珠。
一张面容美得雌雄莫辨,若是只看脸,很容易叫人辩不出男女。
奇怪的是,这少年明明只有十六七岁,可那双棕褐色的狐狸眼却似乎总蒙着层淡淡的阴翳,叫人骇然。
好一句,万物有灵,各有归途。
可“天地”给他的归途是消亡,他偏不接受。
他抬手抹了把脸,水珠从下颌线滴落,砸在水面又溅起细小水花,缓缓走出了水面。
月光穿透云层的缝隙落在他肩头,映得发间水珠像颗颗碎钻。他站在灵泉旁的玉阶上,轻轻阖上了眸子。
“鹤、又。”少年稍显青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一字一顿。
二字在他唇齿间辗转呢喃,带着缠绵缱绻。
再次睁眼时,少年眼底那层淡淡的阴翳再也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未经世事的懵懂纯良。
次日天光微亮。
松匀捧着个铺了软垫的竹笼进了鹤又寝殿。
刚掀开帘角,就被眼前景象惊的差点打翻手里的竹笼。
榻上鹤又还睡着,一名赤白发“少女”蜷在床榻内侧,四脚并用地扒在鹤又身上,占据了鹤又半边床榻。
“少女”的脸颊贴着鹤又的颈窝,呼吸浅浅扫过对方锁骨,引得熟睡的人峰眉微蹙。
“哐当”一声,松匀手中的竹笼到底是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惊起了熟睡中的二人。
鹤又睁眼,便瞧见张近在咫尺稍显稚嫩的睡颜,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而趴在他身上的白发“少女”纤细的睫毛颤了颤,也缓缓睁开了眸子,反而习以为常地将鹤又搂得更紧了些。
鹤又挣开“少女”的玉臂,黑沉着脸从榻上倏然坐起,手指紧紧攥成拳头微微发着抖。
昨天夜里,他确实觉察到有东西上了榻,可他明明感受到的是白狐的气息。
松匀大惊,生怕鹤又发怒将床榻上的“少女”一掌拍死。
“哎哟”一声,松匀大叫着便想去扯睡在床塌内侧的“少女”:“你是哪家的女仙君,赶快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能有哪位女仙君如此胆大,居然偷偷爬上了仙尊的床榻,这简直是不要命了哇!
哪知就是这一扯,白发“少女”从榻上坐起,露出上半截**着如白玉般的身子。
松匀惊得捂住眼睛,口中不住地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讨厌鬼,别碰我!”一道少年音传进鹤又松匀耳中。说话的正是那稍显稚嫩的“少女”
这哪儿是什么“少女”,而是位少年,只是这少年模样实在太具欺骗性了。
松匀放下了手,眼睛瞪得像是要掉出来了,结结巴巴看向鹤又,眼中充满疑惑:“男,男的?”
奇怪,怎的感觉这少年一开口,给他的感觉好熟悉。
鹤又刚醒时被气昏了头,现在回过神也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
床榻上的少年从背后一把抱住鹤又的腰,脑袋还在鹤又的背上蹭了蹭,带着点儿小孩气的委屈:“鹤又,别赶我走。”
鹤又恍然间明白过来,转过身将榻上委屈的少年细细打量了一番,顿时恍然大悟:“你何时化形的?”
原来,这少年就是白狐所化。
说起这个,少年稚嫩的脸颊上染上喜色,还带着点儿小骄傲:“昨天晚上呢。”说着,还欲掀开被子下榻给鹤又展示一番他的新身体。
鹤又眼疾手快按住了少年掀被子的手,淡淡吩咐傻愣着站在一旁干瞪眼的松匀:“去给他找身合适的衣裳来。”
半懵状态下的的松匀不敢出声,却还是按照鹤又的吩咐退下了。
先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少年再次开口,语气霸道蛮横:“不准赶我走。”那看着鹤又的眸中透着股说不出的执拗。
鹤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劝慰道:“你该回妖界去,那有你的父母手足。”
那少年一把扑进了鹤又怀中,豆大滴泪珠顺着眼角落下,砸在鹤又胸口:“我没有父母手足了,他们都死了,妖界也不是我的家。”
他仰起一张带着泪痕的脸,眼眸湿润看着鹤又:“别赶我走,好不好?”
也许是少年情感太过真挚,鹤又被刺得一怔,偏开了头不语,心口处被眼泪晕湿的那块地方仿佛在隐隐发烫
少年见他不语,以为是默许,立即得寸进尺继续开口:“鹤又,我现在可以帮你做很多事的,也会听话不顽皮,好不好?”
鹤又看向少年眼底毫不掩饰的期待,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
这孩子怎得动不动就哭上了。
这时,松匀捧着衣裳回来了,见到榻上依偎在鹤又怀中的少年,吓得赶忙将衣裳搁置在一旁,准备开溜。
“喂,讨厌鬼,以后我就住这了,你得听我的。”少年扬了扬下巴,“不准跟鹤又打小报告。”
松匀张了张嘴,看看鹤又,又看看少年,见鹤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未反对,只得苦着张脸应道:“是,听你的。”
完了,仙尊是被这狐狸精缠上了啊。
鹤又嘴上斥道:“他叫松匀。”顿了顿,又道:“你既化了形,也该有个名字。”
被训斥的少年诺诺应了声,手指无聊地揪住鹤又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不假思索道:“那我要和你姓。”
站在一旁的松匀心中嘀咕,还和仙尊姓,等会传出去还以为仙尊有了个私生子。
“我无姓氏。”鹤又声音平淡,替少年捋了捋额前凌乱的发丝,“自我诞生于世间,‘天地’赐名“鹤又”二字。”
少年愣了愣,狐狸眼微微眯起,棕褐色的瞳孔中透着未经世事的纯良,仿佛只是随口问起:“鹤又,‘天地‘是谁呀?”
鹤又眉宇微微皱起,斟酌好一会,给了少年一个最贴切的形容:“’天地‘存在于三界任何地方,掌控三界因果,世间万物轮回。它存在的意义便是维系三界因果轮回之衡。”
“池旁梧桐叶落,人族寿命,我之诞生,你之化形,世间一切皆由‘天地’操控。”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仍缠着鹤又的发丝打转,疑惑不解地开口:“可‘天地’就不会错吗?”
静默在侧的松匀觉着像是听了个怪诞的笑话。
鹤又闻言掀起眼帘瞥了眼少年,大手轻轻在少年脑后拍了拍,站起身,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对松匀道:“来替我更衣,再唤个仙侍进来伺候他,并教教他殿中的规矩。”
“是。”松匀手指念咒,一道丝线般的金光便飞出了殿外。
少年没得到鹤又的回答,一下子瘫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柔软的被褥将他紧紧裹住,像条蠕动的毛毛虫,模样颇为无赖:“我不要,我困,我要继续睡觉。”
新进来的仙侍刚准备朝少年走近,又顿住了脚步,只能为难地向屏风后伺候鹤又更衣的松匀投去求助的眼神。
“依他。”忽地,屏风后更衣的鹤又缓缓吐出二字。
新来的仙侍无声松了口气,听松匀说这狐狸难缠得很,可仙尊偏偏还喜欢惯着。他可不想得罪了这小祖宗。
忽听殿外传来钟声,三长两短,是紧急召集众仙议事的讯号。
有仙君敲响了议事钟。
此钟一响,凡是所有在仙庭内的仙君都得赶到大殿议事,仙尊也不例外。
鹤又从屏风后走出,随手理了理衣袍。
只一个眼神,松匀便明白了鹤又的意思他从梳妆台中找出一根发带,动作熟练迅速地将鹤又的墨色长发松松束起。
鹤又甩了甩袖子,走路带风,朝议事的正殿走去,临了时还不忘嘱咐那新来的仙侍:“看好他,别让他乱跑。”
眼见着松匀也鹤又走远了,少年从床上坐了起来,命令的语气中透着股霸道蛮横:“我要换衣服,你出去。”
那新来的小仙侍心中正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在不得罪这位小祖宗的情况下并且伺候好他。
听少年这般说,他心中一喜,差点儿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求之不得地退了出去,并贴心地替少年关上了门。
门外光亮被尽数阻隔,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面上笑容渐隐,纯澈的瞳孔逐渐幽暗,似黑暗中觉醒的猛兽。
演戏真累啊。
少年轻叹,赤着劲瘦的腰身慢条斯理地下了榻,将搁置在一旁的玄色衣衫一件件穿上,理清。
须臾,少年推开殿门,殿外光亮得有些晃眼,眸子不舒服地眯起。
门旁守着的是位面生的仙侍,少年抬脚刚想迈出门槛,却看见守门的仙侍拦在了他面前。
“让开,我要去找鹤又。”少年语气不爽极了。
拦门的仙侍看着眼前的少年,模样还带着些稚嫩,身高却和仙尊差不多,皮肤白皙得如白纸般,面容丝毫娇艳丝毫不输女子,尤其是那双狐狸眼,似乎会勾人魂魄。
面对这个少年,仙侍不知为何觉着有些犯怵,却还是记着鹤又临走时的叮嘱:“仙尊说了,您不能乱跑。”
少年眸子滴溜一转,笑得人畜无害,朝仙侍招了招手,要他凑近些。
仙侍并未多想,听话地将耳朵凑到了鹤又面前,“鹤又只是让你看好我不要乱跑,却没说不能去找他。”话音在仙侍耳旁响起,似乎带着丁点儿蛊惑。
那仙侍卫眼睛瞪大,吃惊地看向少年的眼睛,少年的眸子似幽暗深潭,见不到底,发出淡淡微弱红光。
只这一眼,他似乎被什么魇住了般,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跟着念道:“仙尊只是让我看好你不要乱跑,没说不能去找他……”
说着,仙侍乖巧地让出路来退到一边。
少年唇角勾起抹浅笑,只花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原来纯良无害的模样,径直朝议事的正殿走去了。
正殿上,玉座上的鹤又神色不怒自威,姿态中透着股无形的威压。
阶下的仙君们早已敛了周身仙气,青衫衣袍的衣摆垂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他们依着仙阶高低排列,各自低着脑袋,看脚下的云雾缭绕。
“是谁鸣钟,所为何事?”玉座上的男人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传开。
一名神官缓步走出,神官身形挺拔如松,墨色长发用一根白玉簪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腰间悬挂着块刻有“司律”的腰牌。
行至殿前,他并未像其他仙君那般拱手行礼,而是挺直脊背,双手拢在袖中,声音清冷如冰:“是我鸣的钟。”
话音刚落,他抬眼看向玉座上的鹤又,眉峰微蹙:“近日有妖物擅闯天庭,还登堂入室卧入仙尊榻侧,此等悖逆规矩之事,仙尊不管么?”
顿时,殿内似乎又静了几分。
司律神官,这位神官原是伴在上一届古神舟不渡身侧的。
后来舟不渡神殒,又在时光更迭中,见证了古神鹤又的诞生,算得上仙界当下神寿最长的仙官。
众仙君皆知这位司律神官最是古板严苛,掌管仙界律法,素来眼里容不得半分错漏,即便是对鹤又,也从未有过半分逾矩的恭敬。
这位神官常年是在司律殿中闭关,若无大事是不会随意现身的,如今却出现在了昭明殿,还鸣了钟。
一众仙官纷纷汗颜,静默着不敢出声。
其实,仙界仙官们闲暇时若是在凡间遇见喜欢的妖兽,偶尔也会带回仙界将它入个册,做灵兽豢养也是常事。
司律神官扫过殿内众人,最终又落在鹤又身上:“天地有规,仙妖殊途,而今那狐妖化形滞留在昭明殿,已是乱了三界秩序,还请仙尊及时驱赶,否则恐生祸端。”
说罢,不等鹤又回答,又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卷宗,展开时纸张发出簌簌声响:“此乃《仙庭律规》第七条,仙庭之内不得容留未受册封之妖物,违者……”
“够了。”鹤又抬手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此事我自有定论,无需司律大人费心。”
司律神官却像是没听见般,依旧不依不饶开口:“仙尊之所以身为仙尊,必当以身作则,不可为一己私欲乱了三界秩序,请仙尊将狐妖驱赶下界。”
鹤又眼神一凛,藏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隐隐有要发火的趋势。
忽的,只听一道少年嗓音由远及近:“你怎的这般尖酸刻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仙尊。”
众人转身,那白发少年不知何时走进了殿内,衣衫虽穿戴整齐,发梢却依旧有些凌乱,显然是没好好束发。
他歪头目光在司律神官身上打了个转。
司律神官见他竟敢私闯议事大殿,眉头皱得更紧,厉声道:“妖物放肆,此乃昭明大殿,岂容你随意进出!”
少年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斥责,快步走上了玉阶,拉住鹤又的衣袖:“鹤又,他好讨厌,把他赶出去。”
鹤又感到头疼,起身嘴上斥责着:“谁让你来这的。”可动作却是将少年往身后带了带。
少年垂下脑袋,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视线看着地板,“我想你了就来了。”说话时,手上还不忘扯扯鹤又的袖子,一副乖巧的模样。
声音不大,但众仙官听得可谓是清清楚楚:“……”
敢这般和司律仙官说话的这狐妖还是第一个,到底是这狐妖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司律仙官见了鹤又的小动作,脸色微变,沉声道:“仙尊,妖性本恶,留在你侧,乃大患啊。”
“呵。”少年嗤笑一声,刚要上前理论却被鹤又拦住了。
鹤又平淡的声音响起:“司律,这狐妖我确实喜欢得紧,不如我问问他的意愿,让他受个册封,点化成本尊的灵宠,如何?”
一旁的少年小鸡啄米般点点脑袋:“鹤又,我愿意的!”
司律神官眼中满是不解和不赞同,却终究还是妥协地抿抿唇,收起卷宗:“还请仙尊稍后来司律殿一叙,独自。”说罢,眼神不善地看向鹤又身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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