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白驹过隙

白踏霜便仍在萧合徵身旁安静听琴,有时展示她那不凡的歌喉。日子轻缓而去,一切仿佛如是当初。

不过即便不点破,二人对已经不同的关系也了然于心。不过那又如何呢?在弦声面前,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先抛却了。只在曲乐渐止的偶尔,两人目光相接,溅起一星火花,含上两厢笑意,掩去三分深情。

最是人间深情处,寻常山水共此间。

来历、身世、境遇都不尽相同的二人,在细水流长的偷闲时光中寻得了同一份宁静与适足。不过在令人满意极了的当时,像是能够直到地老天荒。

直到某日,萧合徵来时并未携琴。白踏霜瞪着一双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眸子,不明所以地盯着萧合徵,期盼对方的一个答案:“合徵,你今日不奏琴了吗?”

萧合徵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我这两天也许都不来了。”

闻言白踏霜显得惶然失措,磕磕绊绊地问:“为什么呢?是我什么地方没注意拂了你的兴致?是哪里?是的话为什么要走呢,告诉我好吗?”

“不是你的原因。”萧合徵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让白踏霜如此恐慌,他舌头笨拙,不是个擅长言语的,措了半晌的辞,才斟酌地开口道:“我昨日与一位同门约下了琴艺的切磋,这几日须得静心去体悟对方的琴道。”

白踏霜担忧的心并未沉下:“可有十足的胜算?”

萧合徵没有回应,白踏霜便轻轻缓缓地笑起来,说道:“我知在琴艺上面,无人可胜合徵。”

“你如此信我?”萧合徵难得笑起来,那笑容像雨后山谷中的薄烟,淡淡的,且转瞬即逝。

白踏霜歪头眨眨眼睛:“不信你,难道去信你那我素未蒙面的同门吗?”说罢,她趁萧合徵毫无防备,过去攥住萧合徵的双手,蹭了蹭他手上的薄茧,然后轻轻一吻。

“你?”萧合徵吓了一跳,倒也忘了收回手。

“现在你的手有了本山神的祝福,更没有失败的理由了。”白踏霜笑着,没有松开萧合徵的手,反而攥得更紧,“合徵,你只要记得,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不会轻易离开的。”

白踏霜所说,萧合徵怎会不信呢?

因着白踏霜,萧合徵这几日所有的半点焦虑也不见了,“等吾回来,再为你弹曲。”

“真的吗?”白踏霜眼睛一闪。她从来都只是听萧合徵随心所弹的曲,还未见识他为自己所弹的曲。“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要你给我弹哪首曲子了。唔,我有好多曲子都想听,在那之前,我得好好斟酌了。”

“不急,我们慢慢来,不必执着于这一时片刻。”

萧合徵说这话时还没想到,这世上哪有事能随人心慢慢来呢?哪怕是一时片刻,都是弥足可贵的。

萧合徵后面几天便足不出户,专心致志研究对手的琴路。可日日无法得见白踏霜,他的心总是难以安定。不过他从来是一个善于自敛的人,面上神色淡淡,手指的动作也分外平稳。

在琴之一道上,他只会投入。如果无法全心全意地弹一首曲子,他情愿此生再不复弹。这是他对琴最基本的尊重与坚持了。

两日后会与他一决高下的对手是天音派弦部的大师兄,名唤晁骄寂,在门内声望颇高。晁骄寂早萧合徵二十年入道,道行于几年前也已堪舆圆满,若能突破瓶颈,只怕能窥得大道真谛。

这场比试是晁骄寂主动提出的。算起来,两人之间早该有这么一场比试,只是或早或晚。他们都是琴道上的佼佼者,特别是天分了得的萧合徵,平时与门人无所交集,抚琴时却每每技惊四座。于是与厉害得循规蹈矩的晁骄寂比来,萧合徵便更能引来门人关注。

如果没人天天在晁骄寂面前提起萧合徵还好;但反之,再宽和的人也会被慢慢逼得气量狭窄。试想自己注入满腔热忱的曲子,只得来旁人这样一句:“不知这首曲子由萧师弟来演奏会是如何?”

你真的不会放在心上吗?

晁骄寂只想求一个解脱,从萧合徵的阴影下解脱。

萧合徵不会在意晁骄寂的万般理由。他反复演奏着晁骄寂弹过的曲子,不管门内的沸反盈天,在无我之境中争取未知的胜算。

终于到了正式比试的这一天。

在围观的门人期盼的目光中,二人平静地放置古琴,拨弦试音,检查过纳音,便该选曲了。

出于尊长礼数,合该晁骄寂先选。事实上晁骄寂知道他与萧合徵难分伯仲,不敢轻视对方,更不敢故作谦让白白送出本就渺茫的胜算。

所以他很快决定了他的曲类:“道曲。”

“果然啊。”围观者皆是早知如此的神情。

道曲出尘,所求清逸顺势;儒曲入世,凡需情真意切。

萧合徵所擅便是道曲。晁骄寂先择道曲,他便只能弹奏儒曲。他的儒曲总是差了一星半点的味道,是他不多的短肋。

萧合徵并未提出不满,只平淡地说:“开始吧,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晁骄寂先行选曲,便应由萧合徵起手。

“三曲决胜?”晁骄寂问。

萧合徵摇头,“两曲,一曲决技,二曲决势。”

“二曲决情吧?”晁骄寂笑。

萧合徵未应打,右手勾抹历拂,左手吟滑退复,锵然间悲慨之调已出。他选的是负有广名的《广陵止息》。

开指到大序间琴调低缓,是悼,是惜;萧合徵技法了得,闻着皆有慨然之感,仿佛借由琴音,又看到了那个自知生路已绝却仍旧欣然携剑而行的年轻刺客。但弹奏的人是萧合徵,技艺纵是精湛绝伦,乐声中失了共情,这小半阙《广陵散》也失了半分味道。

晁骄寂忍不住微勾嘴角,在萧合徵音调渐升将入正声之际,他左手带起琴弦,右手微挑,乐声远逸而起。悠然自得的《渔樵问答》,正是对《广陵止息》的回应。

萧合徵手下兵戈厮杀声渐出,一声一声,端的是英雄断腕的决烈;一字一字,蘸的是对暴君不义所控诉的鲜血。萧合徵将琴音的张合拿捏到了极致,主调乱而不杂。曲声烈,摧人心肝,触人心神。

晁骄寂手下则不疾不徐,沸滚指法得心应手,澹和琴音细细勾勒了隐士豪放不羁的洒然身影,渐渐与萧合徵的琴音论答。

——上位者不仁,天下何人可安生?乱!战!

——得失兴亡何论是非?不如付渔樵一话矣。

——兵戈杀伐,以杀止战。暴君偿命来!

——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矣乃,此景怡然,何须再论世间事。

乐声交织、起伏和发展、变化,萧合徵陷于与晁骄寂的对垒,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乱声将所有的变化归于一调。曲终了。

“萧师弟技法了得,假以时日,造诣定在我之上。”晁骄寂按弦收音,状似真诚道。

是的,第一曲论技法,二人不分伯仲,只能算作和盘,第二曲再看。

不过,二曲论情,晁骄寂可就有把握胜过萧合徵了。在他看来,这第二局简直是萧合徵自己给自己挖的坟墓。

晁骄寂笑,起手是他练过无数遍的曲子《白雪》。端的是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

“萧师弟,献丑了。”

《白雪》曲音旷远,清雅琴音中,萧合徵也静了下来。

那么他现在该如何呢?他只是很想白踏霜罢了。于是他的第二首曲子寻着晁骄寂首段的尾音,绽开了一派春意。

白踏霜第一次时唱给他听的《忆江南》。

在指尖与素弦的起承转合中,萧合徵几乎能把白踏霜那时的模样再细细轻摹一遍。鸦羽般的睫毛总是下垂,盖住水光潋滟的一双眼;歌唱时的忘情专注,微微前倾的身子;娟懒半梳的乌发,衣摆微拂,似有若无的白光莹莹。还有她饱满如樱瓣的唇,不自觉抿起时是那么楚楚动人。

萧合徵记得白踏霜的每一句唱辞,每一个转音,包括收声时那似有若无叹息般的颤抖。

《忆江南》里,白踏霜才是那春色满园。

晁骄寂被萧合徵琴声中饱满欲溢的感情吓住了,偷偷抬眼也只能看到专注而深情的萧合徵,于是他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这一下,《白雪》失了色。

围观者也讶于萧合徵一反往常的琴路,乃至有人嘀咕:“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受了什么刺激啊,难不成恋爱了?”

很突然地,萧合徵似乎听见了烟云般飘渺的歌声,和着他的琴,自另一头而来。

萧合徵未有迟疑,抚手如第一次听见白踏霜歌声那般欣然相合。不过这次没有坚冰乍破的恍然心悸,有的只是宁和,自得,悠悠地去寻有着叹息颤音的一句“能不忆江南?”。

“师兄,承让。”萧合徵淡淡道,面上无输赢的悲喜,只在收琴的手滑过琴弦,忍不住绽了一条喜悦的缝隙。

负琴的萧合徵谁也不理,推拒一切围上前的闲杂人等,一心离开逐渐被他抛在身后的人间喧嚣。

有人在谁也寻不到的地方哼着小调等他见他来了,便笑容明媚地偏头问他:“合徵,你回来了。怎样,我就说有我的祝福,你不会输的吧。”

————————

立春后天气回暖,到现在已是热得能感受到夏天的影子。

萧合徵难得没弹琴,任白踏霜站在他身后把玩他的头发,说要给他编上满头的花辫。

这尚有孩子气的举动叫萧合徵哭笑不得,但也顺着白踏霜的意,放了琴转与白踏霜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白踏霜爱贫嘴,萧合徵不善言词,自然每每都争不过她。

“踏霜,为何你当时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呢?”萧合徵问,却久久没得到白踏霜的回答。

萧合徵感觉白踏霜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正欲回头问她怎么了,肩膀被白踏霜死死扳住,不得转身。

萧合徵只能听见身后白踏霜如常的声音,像蹦跳的小鹿般活泼的语气:“没什么。合徵,我有些累了,明天再见。”

说罢,白踏霜不给萧合徵任何反应的机会,立即转身而去,萧合徵甚至连白踏霜的脸都没拿看上一眼。

瞬间的犹豫,萧合徵变只能看着白踏霜的背影远到他看不见追不上的地方。他有些懊恼,第一次生出颓然无措的迷茫感,只得扭头看着依旧在原处的古琴上面由白踏霜偷偷刻下的半个萧字。因为在白踏霜想刻完它时,萧合徵发现并严厉制止了。

白踏霜如果要再刻下去,他是不会拒绝的。萧合徵想。

——————————

白踏霜只想离萧合徵远点,再远一点,远无可远才好。

她在萧合徵的发间发现了一根白发,那么细小,却明晃晃地昭告着它的存在。

白踏霜这才知她不过是大梦一场。

现在,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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