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琴魔

“我不喜欢不请自来的客人。”萧合徵把琴放入内间,回来堵在半关的大门处,显然是不打算让对方进去。不过幸好,陈平洛向来没皮没脸,明知萧合徵不欢迎他却偏要和其角力,无所谓地笑着的样子颇有些无赖:“没关系,反正我不是来做客的,算不上客人。”

“你我之间没什么交情,既非拜访,其他事情更不必细谈了。请自便。”说完,便打算关门。

陈平洛眼疾手快地扒住了门,“别急着赶人走,我要拜托你的事保证对你的胃口。我想请你帮我修一把琴。”

听到琴萧合徵就来了精神,于是暂且不提其他,皱眉小心接过陈平洛取出的琴。细细抚着断弦和琴身上的伤痕,萧合徵五官好似经历难忍疼痛般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喃喃道:“这把云珊木的凤沼琴材质并非顶尖,制作还算尽心细致,勉强算是难得。只是怎会伤得如此之重,太可怜了……”

徐昭和此时才知晓陈平洛先前所说的“要事”为何,不由失笑道:“道长竟是为这种事将自己的生死要事都推后了吗?”

“我的事我有分寸。这把琴既是你先前特意捡回的,说过要投桃报李,我自然需上心些。”

徐昭和摇头,面上笑容未褪,笑意却淡了几分:“琴乃身外之物,说到底都是次要的。我非道长亲近之人,不值得道长如此的厚爱;更希望你可听我之言将自己看重些,毕竟命只有一次。不过道长这份细致的心意,我依然十分感激。”

“依你所言,我会尽量。”陈平洛点头,应得却不甚由心,叫徐昭和只能以无奈一笑作结。

萧合徵半晌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抬眸望向陈平洛,正欲开口,好像这才意识到陈平洛还带了一人同行,扭头去看徐昭和,刹那间微愕。

徐昭和以为萧合徵用变得奇怪的眼神盯着他是诧异于他脸上的脂粉。因为是白天,徐昭和依然在脸上盖了层脂粉来遮住那骇人的面色。若是晚上,便是盖上多少层也掩不住鬼气了。徐昭和不怕被人看,所以还能带着笑对萧合徵说:“麻烦先生了。”

心中的讶疑是有的,不过抱着琴的萧合徵旁的一切都能够忘却。他的目光在二人间游移,终于松了口:“进来吧。”顿了顿又转向徐昭和,“在这里不必刻意收敛阴气。里面有几架桃槐木的琴,注意别碰坏了。”

“被看破了啊。”徐昭和摸上脸,未见慌乱,反去揶揄陈平洛,“他倒是比道长更敏锐。”

陈平洛哼了一声,“也许是吧。”

进了门中,宽敞的前院已然用架子放置了各式各样、数量惊人的琴,从琴身乃至其下的架子都能看出主人是精心爱护过的。徐昭和也未见过这么多琴,不由叹道:“今天倒是见识了,萧先生是个真爱琴的人。”

“这还用讲,琴魔嘛,对琴总要比旁人疯狂些。”

陈平洛的言辞叫萧合徵好生不快,“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像是什么邪门歪道一样。”

“可是很贴切,不是吗?”陈平洛耸肩道,“不过这家伙虽被称为‘魔’,平生却是最恶邪魔。如果不是自断了手筋,他现在定还是天音派当仁不让的中流砥柱。”

“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萧合徵淡然道,只是面上掩不住几分追忆之色。

天音派所修功法以乐理入道,门中弟子多以乐器为本命法器。据说天音派中若是有人得道飞升,是会被司职神官直接钦点为乐神的。

萧合徵在崇乐的天音派也是个异类。他爱琴几成癫狂,偏又天资卓越。曾于某日与一师兄座谈乐理,以琴技切磋,最终略胜早他二十年入门的师兄一筹。若是有人诋毁琴、辱没琴道、毁琴伤琴,他甚至不吝以武力制止。

爱琴如此,识他之人称之“琴魔”。

爱琴痴魔的萧合徵却在某天自损道行,封琴断腕,立誓再不弹琴,从此归隐。

无人知其为何。

“萧先生既然平生最恶邪魔,不会因为应于此中出手除鬼吧?”徐昭和打趣道。

“你不是邪魔。”陈平洛反驳。

萧合徵扫他们一眼,淡然道:“你与陈平洛同来便与他有关,他自己都不处理的麻烦,我不必多管闲事自讨没趣。”说着他轻抚琴上伤痕,“我与琴相处时不喜外人在侧。不过,陈平洛你先留下。”

意思便是让徐昭和先出去。

陈平洛为难地看着徐昭和,直到后者开口:“道长,我先去外面等你。”

陈平洛莫名惶然:“一定要等我。”

徐昭和点头但笑,转身往外而去。

“徐昭和?”等鬼走了,萧合徵冷不丁道,而后又半是自语道:“这便是你离开燕山派十数载的结果,也不坏。不过,鬼总要去投胎的,一直待在阳间迟早会烟消云散。到时天上天下,无处可寻。”

陈平洛神色一黯,“我明白,我有分寸。”

“一切因果皆由心起,若是无情便不会有这么多事端了吧。”萧合徵面上淡淡的,埋首弄琴,“十日后再来,此前无要事不要来打扰我。”这是下了逐客令。

陈平洛已无话可说,点点头转身离去。

谁人对某件事物、某个人不存一点执念呢?那仿佛随生命一同诞生、也将随生命一同终结,已然疯魔的执念。

“聊得还愉快吗?”

徐昭和的声音适时地将陈平洛从恍惚中唤回来。陈平洛看见徐昭和好好地站在门外等他,顿时什么都懒得再想,只挂上笑道:“我只和你聊天才会感到愉快。”

对此番有几分露骨的话徐昭和但笑不应,反问:“道长,你见过灵魄吗?”

陈平洛不知对方的突然之语是何意,老实回答:“没有。”

“现在你有一睹的机会了。”徐昭和笑着绕到不明所以的陈平洛身后,伸手覆住他的双目。陈平洛一惊,下意识闭上双眼,感受那双冰冷的手在他眼皮上的触感,害得他心里发痒。

“道长,睁眼。”徐昭和的声音自身后而来,陈平洛感觉若有似无的寒风拂过,轻柔短暂的像是错觉。他顺从地睁眼,眼前不是想象中被捂住双眼时会有的漆黑一片,而是与寻常视物一般无二。陈平洛愣了愣才幡然明白此景为何,言语中隐带怒气:“你干什么,这样会损害灵体的!”

"一会儿的话没事的,”徐昭和的语气还是那样轻飘飘的,带着点上扬的笑意,“道长,你看上面。”

陈平洛拗不过这鬼,抬眼望上又是一惊。墙头稳坐一个散着莹白光芒的女子。那女子浑身素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身子微微透明,此时也向陈平洛的方向看来。眉眼弯弯:“陈平洛道长你好,我叫白踏霜。”

惊异的心情很快便平复了,陈平洛沉声道:“我看见你所说的灵魄了。昭和,不必再维持这种状态。”陈平洛眼前一暗,接着那双冰凉的手移开。陈平洛立刻转身抓住徐昭和的手腕,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任何有损本源的事都不许做。”

徐昭和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道:“道长都如此关心我了,我自然不会不好好惜自己的。道长,你可知白姑娘为何在此”

陈平洛只知挂心徐昭和,此时一提,他才想起墙上还有个奇怪的灵魄,“不知。”

“我是白驹,神兽白驹,”白踏霜说,“我以这副样子于此是为了能一直陪着合徵。哪怕他不知道。”

听了徐昭和的转述,陈平洛倒是生出些兴趣来,“哦?和那琴魔有关?”

“道长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便好。白姑娘希望我们帮她一个忙,若是道长想知道,不如换个地方再听她慢慢道来。”

陈平洛点头,乖顺地跟在徐昭和身后,在城中曲折而行。他不问徐昭和,只是突然生出些稀松平常的安全感来,就好像他还在燕山门,跟在那人身后。

“我是白驹,地上跑得最快的神兽。过去我一直在奔跑,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像时间那样。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萧合徵,便感觉风停了,水停了,整个世界都停了。我也该停下来了。”

“世人皆言白驹能追上时间,我也确实能看见时间。不过我从不去追逐时间,因为它是追不上的。而那些人也不知道,我之所以要跑得这么快,是因为我身边的时间流逝得要快一点,我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才不至于让我周身紊乱的时间洪流影响到其它事物。

“可我一直停留在合徵身边的话,他会早死的。我不能害人,更何说是他呢”

陈平洛听鬼转述,听到这骇然道:“不是,在你身边会早死”

“白姑娘说她现在是离魂状态,相当于已经‘死’了。只有灵魄进入身体,她才算真正的白驹。道长你不必担心。”徐昭和笑道,“白姑娘此番,便是请我们将她的身体带到萧合徵那里去。”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一家客栈后的院子里,马厩中有一匹浑身洁白的马驹,非常漂亮。

白驹灵魄一生可离体一次,离体期间灵魄保有白驹的意识,身躯除了保有原本驰骋如电的速度与无处可用的灵力,和凡马无异。离体的白驹非常容易受到危害,她的灵魄会被其他鬼怪吞吃,她的身躯由于充盈灵力会吸引鬼怪附身,鸠占鹊巢后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但这些白踏霜都顾不上了。她承受了离体时仿佛将灵魄生生从身体里抓取出来的痛苦,以这种同死去无二的状态存在,只为了能陪着萧合徵。

白踏霜一开始便承诺过的。她没有失约。

哪怕萧合徵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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