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千里共婵娟1

晚膳前,董公公来传话。

尹兰正挨着若雪坐在榻上说话,各种水果点心也不摆在案几上,只随意在身旁铺开着,几乎占了半个榻。尹兰忙着张罗,一会儿叫姐姐吃这个,一会儿又让她尝那个。

“皇上今日不过来,命奴才给姑娘带个话。您安心与姐姐叙旧,不过,别误了用膳和歇息,伤了身子。”董公公说完,随同的宫女捧着托盘上前,明黄色的丝绸上是一块金光闪耀的令牌,上面刻的飞龙栩栩如生,“皇上还说,若雪姑娘初入宫城,恐怕一时难以适应宫内生活,携此令牌便可自由出入。若还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让奴才准备。”

若雪万分惊讶,缓缓接过宫女递上的令牌,尹兰笑得很幸福。

若雪只觉心头滋味万千,压得胸口沉甸甸的。而他对尹兰的这份用心,更是比千斤还要重。

姐妹俩分别一年后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眼看夜色已深沉,尹兰依旧精神抖擞,说得眉飞色舞。显然没有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从前还有贴身侍女宛儿伺候,如今一边的宫女都不知尹兰性情,犹豫着不敢上前催促,只好眼巴巴等着干着急。

若雪心思细腻,猜出她们为难,又说了一会便催着尹兰去睡。

尹兰像个孩子般嚷着要和若雪睡一个榻。富丽堂皇的卧榻,若雪只看了一眼,就浑身不自在,半天才找了个理由,让宫人在另一处置了新的卧榻。

若雪才躺下去,尹兰抱着枕头光着脚来找她,她来不及反应,尹兰已经哧溜一下钻进她的毯子。

“姐姐真会选地方,躺在这里看星星果然最好。”

若雪替她拉好毯子,拍拍她的脑袋。“早点睡吧。”

“那时看见姐姐掉进河里,我害怕极了,我真怕姐姐会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跟着跳下去的时候,你被卷进了旋涡的中央,我拉不住你也一起被卷了进去,等我再醒来时就到了这里,所以,我一直相信你也在这里。” 尹兰蹭着她的肩膀,细声说,“姐姐,这一年里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若雪愣了一下,眼前的画面有些恍惚。她有记忆的不过只两三个月,而丢失的那段时光,她不知何时才能找回来。于是,避重就轻的告诉她,“我被一位大夫救了,一直在他的医馆里。”

若雪没有多谈自己,又东聊西扯了一会儿,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两人靠在一起,仰躺在浩瀚星空下。若雪问,“他是怎样一个人?”

尹兰的声音犹带笑意,“他很聪明,长得很帅,不过性格不太好,有点骄傲自负,有时候霸道不讲理,不过只是有时候而已,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好的。”

“他待你好吗?”

“很好。”

“你爱他吗?”

“爱。”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你在他和姐姐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等了许久都未听到回答,若雪别过头去看,身旁的尹兰已经熟睡了,星光下的她睡得一脸安稳,唇边还蕴着一抹笑。

——

朝夕更替间,日子就这样不快也不慢地从夏末进入了初秋。

若雪进宫后就一直未见过杨广,董公公也只在她初到的那晚来传过话。因为尹兰,若雪想见他,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又因为尹兰,她隐隐有些担忧害怕见他。

快半个月了,他既未到尹兰这边来,也未召她去。若雪反而有些许放心,甚至自私的希望他已经忘了尹兰。他终究是皇帝,身边百媚千红,对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能一生一世。一想到隋朝的覆灭,若雪就不得不狠下心肠,宁可尹兰暂时的伤心,在后宫做一个被皇帝遗忘的女子,远离皇权的中心,才是最安全的。

——

秋高气爽,西郊外的大片枫叶林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

近处,红叶在微风中舞动如霓裳。远处,高山上的云雾似炊烟缭绕。气候舒爽,景色怡人。

尹兰身姿轻快地跳下马车,回身扶若雪下车。

随行的宫女知道尹兰不喜欢她们跟得太紧,都退出十几步远。而一队侍卫更是被尹兰喝得只敢守在山脚下的官道上。

尹兰对着眼前美景,深深吸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呼出来。她时常会惦记杨广,尤其是像此刻她看见美好的东西时。可她不好意思对姐姐说。也许他在忙朝政吧,也许他是不想打扰她与姐姐的团聚吧,她这样想着。

她睁开双眼,回头朝若雪笑,“我好久没出宫了,这次还真是托了姐姐的福,有金牌,出宫可简单多了。”说着,她朝前走了几步,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念叨,“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她顿了顿,抓抓后脑勺,“停车什么□□什么来着……”

若雪在她身后笑起来,拍了下她的脑袋,“你呀,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对,对,就是这两句。”

两人都笑起来。

尹兰从车上取出两只风筝,笑眯眯地对若雪说,“背古诗我是没姐姐强,不过,放风筝我可比姐姐拿手。怎么样,这里比宫里的环境要好吧,今天就来比比谁的风筝飞得高。”

两只风筝是她们亲手做的,一只浅蓝色上面写着‘兰’,另一只雪白色上面是‘雪’。

若雪笑着伸手,接过那只雪白的风筝。

——

秦琼昏迷了多日,就在众人以为他不可能醒来的时候,他醒来了。由于伤势太重,他缠绵病榻数月,稍能下地走动,他便要离开瓦岗去寻若雪。

没有人拦得住,罗成担心若雪,也担心秦琼,一路上紧紧跟着。

路途中经过一个城镇,他们赫然发现通缉若雪的告示,遍布了各个大街小巷。就在他们两人动用了所有关系,焦急万分暗中查找之时。所有的告示在一日内全都撤除了,他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这只代表一个可能——人已抓到。

秦琼几乎已经失去理智,没日没夜地赶路,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到达洛阳。罗成想劝他,可是每次看到他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两人两马风尘仆仆,疾驰在西郊外的山道上,为了尽快进城,他们避开官道,刻意选择人少僻静的小路,马蹄起落间,扬起沙尘阵阵,山道旁的红枫林迅速地朝身后退去。

秦琼仰头,拉起遮挡沙尘的面巾。天空湛蓝,白云朵朵,清澈得如洗过一般,半空中不知是谁家放的两只风筝,一个浅蓝,一个雪白,呼啸着迎风而上。因为那抹似雪的白色,触动了他心底的那道思念,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马儿在奔驰,那抹雪白的影子,遥遥远去,就要淡出他的视线,如同记忆中她转身的背影。

“砰——”仿佛能听见弦断开的声音,那根连着风筝的线,那根连着他心弦的线,看不见的线,卒然断开,雪白的风筝如雪花般在空中飘摇了几下,缓缓坠向地面。

雪白的风筝不偏不倚正掉在秦琼将经过的路旁,马蹄逐渐接近,秦琼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雪白的纸张沾染了污浊的沙土,可是上面一个端秀的‘雪’字,依旧清晰可见。瞬间,秦琼像被夺了呼吸,不肖反应,双手已拽紧缰绳,生生地将如疾风行驶中的黄骠马拉停,黄骠马长鸣一声,举起前蹄,高高立起,后蹄重踏数步才终于稳住。

秦琼拣起风筝,如获至宝似的护在怀中,揣揣不安又兴奋不已地盯着红枫林,穿过这一大片茂密的枫林,在另一边等待他的是谁?会不会是她?

——

若雪手中握着缠线的木轴,看着那端的风筝徐徐落下,若有所失。

尹兰一边瞄了瞄自己那浅蓝的风筝越飞越高,一边拿眼偷瞧若雪,看她望着风筝掉下去的地方发呆,大声笑道,“姐姐,我说吧,放风筝还是我拿手的。让她们去拣回来吧,回头我帮你修好,别难过了。”

若雪出神片刻,低声道,“我自己去拣。”

若雪在红枫林中边走边寻,满眼红色,就是没发现那片雪白。就快要走出枫林,在那处红色的尽头,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手中拿着的正是她的风筝。

若雪缓缓走近,他的身影越发清晰,在一片艳红中,他两肩萧索,深青色的衣袍笼着薄薄的沙土,脸上蒙了面巾,看不见容貌,只一双深黑的眼眸在见到她的刹那迸发出火般的光芒。

——

秦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女子竟然会在此刻出现,他欣喜若狂又忽然感到害怕,实实在在的害怕,从未如此强烈的如排山倒海般袭上他周身,他几乎是飞身冲过去,却在伸手的刹那,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仿若稍有不慎,她就会立即消失。

闻着来自她的发香,感受着臂弯中的温暖,之前三个月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他此时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长长吁出口气,声音因激动略带沙哑,“若雪,我只要你一个,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若雪一动未动,呆呆地任由他搂着,这一妙,似有隐隐的熟悉,但是太遥远太渺茫,她努力想捕捉,可只留徒劳,虚无中那份微妙的体会逐渐化为一片空白。

风筝被秦琼放开了,飘飘扬扬跌落到他的脚边,击起数片红叶。

前缘种种,对她的记忆而言,未留下一丝痕迹。突如其来的男子以及陌生的怀抱,令若雪本能的抗拒,“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秦琼一手拉下自己的面巾,另一只手仍是环着她的身子,“是我,若雪,是我啊。”面巾拉下,他满脸疲色,却笑意灿烂。“你是谁?”若雪边问,边在他怀中使劲挣扎,推拒的双手无意中撞到他胸前的旧伤。

钻心刺骨的痛楚,沿着伤痕蔓延开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

秦琼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她的双眸,她的眸中陌生、惊惧和困惑皆有,惟独没有熟悉的温柔,他如坠寒潭,阵阵凉意从头顶压下。

他忘记了动作,僵硬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雪亟亟挣脱,却在转眼间被另一双有力的大手钳住了肩膀。

罗成的面色十分难看,紧紧抓住她吼道,“他是大哥,是秦琼,是你的未婚夫啊——”面对一脸茫然的若雪,他又恨又急,“你们在雨中相识,在瓦岗寨重逢,大哥在雪地中为你弹的那一曲《野有蔓草》,别告诉我你都不记得了——”

“不……我不知道……”若雪抱住头拼命地摇,她想逃可又无处逃,脑子中像有雷电闪现,眼前天昏地暗,痛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她浑身瘫软就要蹲下去,罗成却不肯放过她,将她死死固定住,一字一句大声道,“看着我,你是不是连我也不认识了?你忘记我没关系,可是大哥,你怎么可以忘记!”

罗成喘着粗气,若雪面白如纸,秦琼反倒冷静了。

“放了她吧。”秦琼握住罗成的手臂,罗成却不肯放手,坚持要带她走。

秦琼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我不想见到她痛苦。”

罗成还有些犹豫,两人正僵持不下,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尹兰见姐姐久去未归,派出查找的宫女和侍卫们已经渐渐寻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唤声清晰可辩。罗成远远扫了一眼,急切道,“大哥,若是你不带她走,恐怕今后都没有机会了。你不要命的找她,难道她就在眼前,你却甘心让她一辈子不记得你?!”

秦琼深深地望着若雪,眼中无限眷恋,终于他似下定决心,毅然决然道,“我想给她幸福,如果和我在一起只是痛苦,我宁愿留她在这里,你明白吗?士信。”最后的字句仿佛是对自己说的,他声音紧绷着,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样分别的话。

罗成看看若雪,又看看秦琼,重重叹了口气,一甩手,转身大步朝枫林外走去。

秦琼拣起地上的风筝,递到她手中,语声温和道,“别害怕,走吧。”

若雪愣愣地望了他一眼,看清他眼中的渴望,心一慌,抬步就走。秦琼忽然追上前,握住她即将离去的手,“若雪,只要你记起来了,我就来带你走。”

说完,他放手让她走。

若雪走出几步,不知为何又回头,像冥冥之中有人唤她。

他仍定定的站在那里,双眸漆黑深邃,可仍装不下快要满溢出来的悲伤,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心,她只觉自己也跟着悲伤起来。

她再不敢多看一眼,掉头匆匆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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