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年月,不知所在。
昏暗的寒冷石室内,或者说是一个简单整洁的石洞更为合适,密闭的空间中,仅有的一点明光照亮了一道看上去显得有些僵硬的影子,那身形正挺直了腰板,正坐在这片空间角落里唯一的一张暖玉床上。
沿着向上望去,只见面容之上双目微阖,神情平静,只有那略显浅淡的绯色唇瓣微微开启,一吸一吐间倒是像极了那些打坐修士,不过唇齿间无声流动着的却是这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空气。
医者云:“呼吸者,生命之源,气之母也。”这所言之气便是人之根本。换言之,常人若断了呼吸,便没了这赖以生存的基础,哪怕是那身负修为足以出云入海的仙家道者,若想追求仙途寻访得道也离不开呼吸之间对于灵气的调息吐纳。
不过对于世间大多生灵而言,呼吸本就是其自打诞生于世就自然而然掌握领会了的身体本能,压根也费不上什么多余的心思。同样作为这尘世之中生长于山林间的一员,曾经的景晏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当下,他却是要为自己眼下这总也养不成的习惯再度无奈上好一阵子了。
终于,片刻后,随着最后一丝冷气沿着同样少有温度的唇舌被吞入腹中,原本闭起的双眼也随之睁开,黑色的瞳仁少有痕迹地颤动几下,景晏静静感受着此刻由自己掌控着的这副躯壳,最终还是将这一口堵在胸腹的寒凉原模原样地叹了出来。
微弱的气音毫无阻隔地迅速散入空气,在静默无声的石室内不免显得有些突兀,不过不多时,周遭的气息便重归平静。
垂眼望向身前方才抬起的裹于厚实棉袍下的手掌,小臂颤了颤将那白色的衣料抖开,柔和的光亮下,目光落处的皮肉是那样苍白,毫无血色,若是再瘦削无力些,怕是就和那病入膏肓之人无甚分别了。
手指缓缓向掌心攥紧,直至成拳,然后又同样地缓缓松开,直到将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了几次,景晏方才收了手,随后落地站起了身。
尽管这具傀儡身子用起来依旧免不了几分滞涩,甚至连常人的呼吸也需要刻意伪装,但按照那不知身份的前辈留下的文字,苏醒七日后隐藏这处石室的阵法便会自动解开。
景晏过去对阵法也算是曾涉足一二,探查后便发现这阵法虽说足以保证其内种种历经数百年不为人知,可当它一被解开,周遭原本运转平稳的灵力也会霎时紊乱,纵使很快便会平息,也不能防止附近会否有什么修为高深者能够察觉。
换言之,这地方也已经不再是什么隐秘之处。
如今的自己空有一道化神神魂,这具傀儡肉身却依旧实实在在的是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哪怕借着这处地方完成了引气入体也不过方才练气,尽管对付些普通修士也算是绰绰有余,但若是让什么有点本事的发觉将自己掳了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般想来,纵使外界情况不明,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也不能算得上纯熟,但果然还是在阵法解开之前离开这里更为稳妥。
该说是这位无名前辈准备万全吗,室内竟然还有一个专门用以计时的时计,而为了接下来行事没有后患,他也是将各个环节放缓了动作尽可能做到最好。如此,融入这具身体用去了两日,适应又是两日,稳固魂体引气入体各一日,算来,今日他也不得不离开这个自己不知为何似乎在此大抵已然沉眠了许久的地方了。
随之,景晏的目光转而投向了那张方才靠坐过的暖玉床,床身之上密密麻麻刻着的正是一段没有留名的叮嘱,除却说明了那阵法唯一的出口之外,还指名道姓地点明了这具原本安放在此的傀儡人偶就是给他只余神魂的景晏准备的附体之物,手腕上甚至还带着一只装了不少东西的储物手环,让人感叹只余更是难免生出几分自然而然的不解和疑虑。
除去这些,床头还放着一块通体赤红的块状晶石,正不断地挥斥着暖色的轻柔微光,换到外界兴许算不上多么明亮,但在这昏暗之处却也足以照亮一方角落——正是这石室之中存在的唯一光源。
抬手将那晶石握进手中,适应了那忽然强烈了一些的光芒后仔细看去,便能发觉这晶石之中流转着的赤色灵芒,掌心后知后觉传来的是些许炽热的温度,不过比起自己刚刚融入这具身体时所尝试感受到的已然淡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这晶石蕴含的灵力这段时间被自己吸纳了太多。
不过不论如何,这晶石也是能够护持自己神魂并让其凭依修养的灵物,哪怕自己陷入沉眠,能够承载化神期神魂泄露的灵力波动也绝非凡品,更别提自己身负的那一丝似乎招来不少灾祸的凤凰血脉,想来也不会因为自己稳固魂体的行为受到什么损害。
但景晏不免还是生出了几分好奇——这连自己都毫无印象的物件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能为自己准备这么多的那位无名前辈又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要知道,他过去虽说不怎么踏足外界,眼界却也没有低到哪里去,这般好的傀儡人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炼制出来的,更别提这傀儡的样貌还同过去的景晏足有**分相似。
莫非是自己曾经认识的人?
记忆中,为了压制那一丝先天的凤凰血脉所带来的炽烈燥热,景晏常年都将自己安置在昆仑深处少有人至的冰冷雪林里修炼度日,因此,他所结交的无论好友敌手都可以算是寥寥无几,其中也不记得有哪位擅长炼器之术。
还是说……是那次浊气灾疫?
这般想着,为数不多的记忆也就逐渐翻到了最后。
而回忆的尽头,就是那数道束缚禁锢重重加深的赤阳诛邪阵。
阵中至阳至纯的凤凰火下,天空都被尽数染成了耀眼的赤红色。阵法一开,封印妖魔,燃灭污浊,邪祟尽散,躁动一时的朽腐浊气也被重新镇回了南海深渊下,若不是那中心阵眼强压了自己进去,倒还真算得上是个拯救了黎民的十足十的好东西。
不过,除了自己之外,旁人看来或许本就是如此吧。
唇边不由扯起一抹浸透了名为苦涩的笑意,喉咙中也紧跟着挤出一声气音,瞬息过后,景晏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些对如今而言大抵已然变成陈年旧事的过去种种,毕竟哪怕心中仍有怨气不散,此刻他也的确毫无什么争论的能力和地位,更不知那些策划了当时一切的旧人如今又是个什么模样,纠结深思下去,平白耗费的反而皆是自己的心神。
“嘶——”
方一回神,不等景晏接着在那位无名前辈的事情上再思索什么,一道轻微却十分清晰的嘶嘶声便从不远处的地面上忽地传来。
景晏转而低头侧眼望去,只见一条粗略看来有一指粗细的修长黑蛇正吐着猩红的信子缓缓靠近,光滑的墨色鳞片看上去冰冷而深邃,赤晶的微光下,鳞片间交织的暗纹仿佛忽闪着点点尖锐银芒,漆黑的瞳孔中也同样闪烁着几点惹眼的微光。
见景晏垂眼望了过来,黑蛇也没有停下前进的动作,不如说顶着景晏毫无排斥与警惕的目光,爬行间反而提了几分速度。
“睡醒了?”景晏的反应看上去也是早就知道了这条黑蛇的存在,语气中还平添了几丝清浅的笑意,注视着那点微微颤动着的墨色尾尖,径直俯下了身去然后探出了左手。
事实上,早在景晏苏醒后不久,他就发现了这密闭的石室之中存在着的另一个生命,不为其他,就因为醒来时第一眼瞧着的就是这条黑蛇用身子将那块赤红晶石缠了个结实闭眼睡得正沉的模样。
虽说有几分意外,但却也不是不难理解——这地方的确温度极低,本能地找到这个富有温度的物件抱着睡觉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尽管景晏心中很清楚,这条黑蛇能够出现在这个被封印的毫不透风的石室之中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太过简单的事。
但总归在这地方也没有什么别的活物,不论是安魂之余为了调节心情,亦或是存了些许想要试探这小蛇底细的心思,一来二去,景晏也算是和这个小家伙混熟了些,如今,后者的目的也算是探明了一二。
修为的探查倒是方便,哪怕方才醒转,景晏好歹有的也是化神级别的神魂,轻易便可探出这小蛇已然修成了妖丹,换到修士身上已然是走上正途的金丹期,相处之下却发现不知是否是从幼年起就被困在这里的缘故,这小蛇行为反应间流露出的却是只开了几分的懵懂灵智,宛若幼年孩童一般。
难不成是那位无名前辈担忧自己醒来之后无趣乏味还特意给自己留了个伴不成?
玩笑般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景晏跟随着自己内心之中萌生而出的些许笑意笑了几声,随后就把这些想不通的心思暂且抛到了脑后,转而同那小蛇相处了起来——他从过去便一向是个心大的性子。
或许也是在这石室之中早就习惯了景晏的气息,尽管如今的他已然将自己的神魂凭附进了这具原本冰冷的傀儡身躯,黑蛇除却只在他醒来之时有所惊讶犹豫片刻之后,其余的时间竟是全然毫无敌意,几日的相处下来更是越发亲近。
就像此刻,见景晏俯下身来伸出了手掌,黑蛇干脆直接把自己的身子凑了过去靠近了这条松弛着的微热手臂,随后一圈一圈地把自己当作一个鳞片臂环一样缠了上去,最后甚至还将自己的头颅留在了景晏的手心之中,蹭了两下才又缠上一圈趴上了手背,位置恰好,动作熟练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绝对并非首次。
“呵呵。”
笑着用另一只手轻抚了抚黑蛇的额顶,景晏本想再思索些什么的心思也就这样被扔到了一边,心情也紧跟着轻松了不少。往日他一向习惯了独来独往,又遭大劫,醒来后一切未知,如今他还是很开心身边能有这么个小家伙陪着的。
至于其他……景晏对自己神魂眼前的实力多少还是有几分自信,总归一时间也没有发现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布置安排,信息太少想也想不通,果然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看看外界的情况再做打算,哪怕果真不知不觉成为了他人棋子,他也要试着去获得那打翻棋盘摆脱控制的力量。
一旁的时计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记录着流逝的时间,粗略算来不过四个时辰封印便该解了。
回身望了一眼这石室之中只能说是简陋至极的布置,除却那张品质优良的暖玉床之外也就没什么其它。
景晏掩在袖袍下的那只腕间的储物手镯因灵力注入而稍显出些许明亮,不久前方才由其对自己认主的空间随之听凭心意的径直敞开,方才打量过的一切就这么干脆的被一股脑全数装了进去。
当然,石室内边角刻着的几个防尘又或是防御阵法景晏也没忘抹得一干二净,再度看了一圈已然变得空荡的周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剩下的按照那前辈的留言,只等着最外面的那层阵法自然解除,便会如沙上的楼阁那般,一崩尽溃。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不留痕迹了。
“那我们这就走吧。”
景晏这般说着,又伸出手指蹭了蹭黑蛇泛着冷意的鳞片,这才迈开步子便往唯一的出口那边行去。
腕间垂下的黑蛇尾尖在半空之中来回摆了摆,蛇信隐约颤动的响声宛若轻声的回应。
“说起来……还是要给你起个名字才方便啊……”
最后一句被刻意压低的嗓音就这样留在了终于完全归于无物的石室之中,随后四散于周遭的冰冷寒凉,未等如如水波纹般回荡开来,便再也找不见半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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