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音乐课后短暂却颠覆预期的简短问答后,沈闻竹的行为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若是不曾长期观察他本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
他依旧是那个冷漠疏离、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理性学术世界里的沈闻竹。
上课时脊背挺直的坐姿没有变,刷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没有变,拒绝无关社交时干脆利落的转身也没有变。
但他那双总是目空一切、仿佛只容得下公式定理和实验数据的眼睛,其聚焦的范围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偏移。
开始下意识地、在无人察觉的间隙——比如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瞬间,比如课间闭目养神的片刻,比如周围陷入一片嘈杂而他独自安静的边缘——捕捉和关注起与程清响相关的、一切带有“音乐”标签的细微末节。
这种关注并非主动搜寻,更像是一种被无意间激活的被动接收模式,一旦相关信号出现,便会自动触发他那精密大脑的识别与记录功能。
英语期中测试的听力部分,试音阶段播放了一小段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作为背景音,随后题目要求概括这段音乐给人的感受或主旨。
广播里流淌出庄严而舒缓的旋律时,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抱怨和哀叹,学生们普遍觉得这古典乐不仅无聊还干扰他们抓取关键信息。
沈闻竹正习惯性地快速浏览题目,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注意到,斜后方那个原本像没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的身影,在音乐响起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
程清响握着笔的手指松弛下来,笔尖无意识地在试卷空白处极其轻盈地敲打着精准的节拍,频率与广播里的旋律完全吻合。
他那总是显得有些不耐烦或心不在焉的脸上,眉头舒展,嘴角甚至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是一种沉浸在某种愉悦中的、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表情。
虽然最后他的答案栏里依旧只写了些颠三倒四、词不达意的单词,但那种瞬间被音乐攫取全部心神的投入和享受状态,没有逃过沈闻竹那双习惯于捕捉细节的眼睛。
课间十分钟,后排的男生们照例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脑袋凑着脑袋,兴奋地讨论着最新出的某款大型手游,手机外放着宣传片里激昂亢奋的背景音乐,鼓点密集,电子音效炫酷。程清响也混在其中,跟着瞎起哄,点评着人物技能,声音比谁都大。
但在一片喧闹中,沈闻竹正低头翻着下一节课的教材,却清晰地听到程清响在说话的间隙,极其自然地、信手拈来地模仿了一小段游戏里角色释放大招时的标志性电子音效,“嗡——嗤啦!”,模仿得惟妙惟肖,音高和节奏都抓得极准,顿时引得周围男生一阵爆笑和捶打。
沈闻竹翻书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参与评论,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睫抬起了一瞬,耳廓似乎向着声源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高精度雷达调整了接收角度,随即便又恢复了原状,仿佛只是被无关噪音打扰了片刻。
午休时间,沈闻竹固定在图书馆最里侧靠窗的僻静角落看书,这里能有效隔绝大部分干扰。但窗户开着一条缝,远处艺术楼里各个社团排练的混杂声音还是会隐约传来。
通常是走调的歌剧演唱、断续的钢琴练习曲、鼓点凌乱的爵士乐,交织成一片缺乏协调的背景噪音。其中一段极其蹩脚、反复从头开始又总是卡在同一个地方的小提琴音阶练习,枯燥得令人昏昏欲睡。
但偶尔,在这片混沌的声浪中,会有一小段流畅而富有感情、带着明显即兴色彩的吉他旋律像狡猾的游鱼一样穿插进来,旋律简单却抓耳,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虽然很快又被更响亮更杂乱的合唱排练或萨克斯风的尖叫所淹没,但沈闻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它。
他会停下正在翻动书页的手指,动作凝固在半空,静静地侧耳倾听上几秒,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直到那抹灵动的旋律彻底消失在被污染的声学环境里,他才重新垂下眼帘,将注意力拉回面前摊开的、布满复杂公式的专著上。
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注意到程清响一些与音乐并无直接关联、却透露出其内在节奏感的小习惯:被数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难题、明明一头雾水时,他的指尖会在裤缝或桌面上敲击出复杂而快速、完全属于他个人风格的无意识节奏型;
某次小测蒙对了几道选择题而心情明显变好的下午,他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在走廊里,那步伐的轻重缓急都带着某种独特的、欢快的韵律感;
就连他被孙骏韩拉着去打球结果惨败后,拖着长调子、有气无力地抱怨“哎——真是倒了血霉了……”那句尾音自然下滑的懒散腔调,听起来都像是一个俏皮而无奈的下滑音,带着奇异的音乐性。
这些发现是零碎的、隐秘的、不成体系的,像散落在时间角落里的拼图碎片,单看每一片都微不足道。
沈闻竹并没有刻意去收集它们,它们只是自然而然地映入他那过于敏锐的眼帘,传入他那过于挑剔的耳中,然后被他那高效如同超级计算机的大脑自动捕捉、分析、归档,与名为“程清响”和“音乐”的两个核心数据库建立超链接,不断丰富和修正着他对这个观察对象的认知模型。
他依旧无法用自己那套严密的逻辑去理解,程清响为何要将他所观察到的这种明显超出常人的感知力和表现欲隐藏起来,甘于甚至主动扮演一个平庸的、乃至垫底的“差生”角色。
这完全违背了他所信奉的“资源优化”、“效率最大化”原则。一个人拥有某种天赋,难道不应该将其发挥到极致,从而获取最大收益吗?隐藏和压抑,在他看来是非理性的、低效的、难以理解的。
但基于这些持续不断的、客观的观察,他得出了一个初步的、偏离最初印象的结论:程清响在音乐相关领域的投入、专注、展现出的灵性和从中获得的纯粹愉悦,其程度和真实性,远超过“随便玩玩”的范畴。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吸引和沉浸,是伪装不出来的。
这种悄然的、持续的关注,并未带来两人日常关系的显著升温或任何形式上的靠近。他们依旧很少交谈,走廊遇见时不会有眼神交流,小组活动时必要的对话也保持着公事公办的距离感,措辞简洁,语气平淡。
程清响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躲避,但面对沈闻竹时,总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自然,仿佛对方平静的目光下,始终掌握着自己某个不为人知的、羞于启齿的把柄,这让他无法真正放松。
而沈闻竹,也从未再主动提起过任何与音乐直接相关的话题。
那次音乐课上突如其来的请教,像是一颗偶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过短暂的、出乎意料的涟漪之后,便彻底沉入水底,再无后续。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纯粹出于学术好奇的偶然事件。
但在一次难度颇高的物理实验课上,命运(或者说物理老师的随机分组名单)再次将两人分到了一组,共同操作一个需要精密调节旋钮、实时读取数据并记录波形的复杂装置。
程清响对着面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旋钮、跳动的指示灯和不断变化的示数头皮发麻,只觉得比看天书还难,手忙脚乱,不是调过了头就是读错了数,急得鼻尖都有些冒汗。
“逆时针缓慢旋转十五度。”沈闻竹清冷平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电脑生成的语音提示。
程清响正慌得不行,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照做,手指颤抖着拧动旋钮。 “停。精确读数。”沈闻竹的目光紧盯着显示屏。 “哦……3.57……”程清响赶紧报数。 “记录。下一个,顺时针微调,幅度大约五度。”沈闻竹的指令依旧简洁、精准、不容置疑,语速平稳,节奏清晰,像是在操控一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精密乐器,每一个步骤都计算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冗余动作或犹豫。
程清响难得地没有生出任何抵触情绪,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像个听话的学徒,乖乖地跟着指令操作。
奇迹般地,原本在他手里调皮捣蛋、完全不听话的仪器,在沈闻竹的远程操控下,居然变得服服帖帖,实验进程异常顺利。
在等待某个化学反应完成、仪器自动记录稳定波形的短暂间隙,实验室里充斥着其他小组的讨论声和仪器运行的嗡嗡声。
沈闻竹看着屏幕上那终于平稳下来的、规律起伏的波形图,忽然侧过头,目光并没有看程清响,而是落在还在微微发热的仪器外壳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 “你的节拍感和动态控制,其实可以类比应用在这里。保持稳定的操作节奏,能有效减少读数波动和操作冗余。”
程清响正盯着计时器发呆,闻声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沈闻竹。对方却已经将目光移回屏幕,侧脸线条冷峻平静无波,拿起笔在实验报告纸上记录下一组数据,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程清响高度紧张后产生的幻听,或者一句对着仪器发出的无意义感慨。
但程清响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加速鼓动起来。
他……刚才说什么?节拍感?动态控制?他是在肯定我的……音乐能力?还是仅仅在用一种极其古怪、极其沈闻竹式的、充满理性和类比的方式,教我怎么做好这个该死的物理实验?
程清响看着沈闻竹那副专心致志记录数据、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台仪器和纸上数据的侧影,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确定地意识到:这座沉默的、冰冷的、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冰山,或许真的在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方式,持续地、“科学”地、“客观”地……“观察”着他。不仅仅是在机房那一次,而是在之后许许多多他未曾留意的时刻。
聚焦的镜头早已悄然调整了参数和角度,冰冷的观测者不仅记录着宏观表象,更开始深入分析那些曾被忽略的、独特的频谱。
在世界庞大而嘈杂的背景噪音中,独属于某个频率的、微弱却执拗的乐章,正被那精密的接收系统悄然分离、识别、并尝试进行解构分析。
这个过程本身,无关喜怒,或许甚至无关兴趣,仅仅源于一种对“非常规现象”的本能探究欲。但无论如何,观察已然发生,认知正在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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