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与薇的公开动员虽然被程清响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狼狈地拒绝了,但她那充满期待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班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细微却持久的涟漪,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的人心里,漾开了复杂的波纹。
孙骏韩对艺术节本身兴趣不大。在他精确规划的时间表里,这种“娱乐活动”属于可忽略的噪音范畴,他更在意的是随之而来的、可能会占用宝贵学习时间的一系列排练、会议和杂事。
但林与薇当众提到他和小提琴——这件他小时候被父母要求考级、后来因学业加重而几乎荒废的乐器,又把他和那个程清响放在一起比较(尽管程清响明显是在推脱和转移焦点),这种不经意的并列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很不舒服。
尤其下午自习课前,他无意间听到前排两个女生还在小声讨论着课间的事。 “欸,你说程清响吉他是不是真的弹得很好啊?看他那反应,好像不是完全不会的样子。” “说不定哦,他好像经常背个吉他包来着?要是真能上台,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是啊,比大合唱什么的新鲜点。可惜他不肯。”
这些压低声音的、带着一丝好奇和期待的议论,像细小的针尖,轻轻扎在孙骏韩敏感的神经上。凭什么?
一个成绩长期在班级下游徘徊、只知道玩物丧志、甚至需要校外打工的人,能因为一点“可能”的才艺,就轻易得到这种关注和讨论?
而他这个稳居年级前列、付出了无数汗水的优等生,反而成了被推出去挡枪的、乏味的“备选项”?这种被比较、被忽视、甚至被某种潜在标准所贬低的嫉妒感,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酸涩难言。
这种积压的不爽情绪,在下午第二节课后,看到沈闻竹再次被物理老师亲自到教室门口叫去办公室,讨论即将到来的全国物理竞赛事宜时,达到了顶峰。
物理老师拍着沈闻竹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期待,周围的同学投去羡慕或敬畏的目光。
孙骏韩看着沈闻竹那张永远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侧脸,看着他那份不需要争取就自然拥有的一切认可和资源,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这种无处安置的焦躁和嫉妒。
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教室里喧闹声刚起。孙骏韩猛地合上手里的竞赛题库,深吸一口气,故意站起身,在周围几个同学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后排,停在了正和周洲比划着游戏操作、说笑得眉飞色舞的程清响桌前。
他站定的姿势带着一种刻意的高傲,下巴微抬,语气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清:“行啊程清响,深藏不露啊?林委员都亲自点名了,这是要上艺术节一鸣惊人了?看来校外打工也没白打,时间管理得挺好啊,精力旺盛。就是这精力,好像都没用在正道上。”
刻薄的言语像突然泼出的冷水,瞬间浇灭了程清响和周洲之间的笑闹。周围一小片区域瞬间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周洲最先反应过来,皱起眉,语气不满:“孙骏韩,你什么意思?找茬呢?”
旁边的王浩也“噌”地站起来,个子高大,带着压迫感:“喂,怎么说话呢?阴阳怪气的!”
程清响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像是被寒风吹熄的烛火。他抬起眼,目光沉了下来,看着孙骏韩那副明显是来找茬挑事的样子,心里一阵厌烦和暴躁:“我上不上艺术节,弹不弹吉他,打不打工,关你屁事?吃你家大米了?有那闲工夫对别人指手画脚,不如回你座位多刷两道题,下次考试好多考几分,省得老被压着一头,心里不痛快拿别人撒气!”
这话又准又狠,直接撕开了孙骏韩努力维持的骄傲表象,精准无比地戳到了他最痛的痛处。孙骏韩的脸色猛地变得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激怒的尖锐:“你!……程清响你别太得意!给脸不要脸!不就是会弹两下破吉他吗?有什么了不起?哗众取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角儿了?成绩烂成那副样子,全班垫底,还好意思在这里出风头?我都替你害臊!”
“我出不出风头是我的自由!我成绩再烂也没碍着你!总比某些人,除了会死读书、会做题,屁都不会!连玩都不会!活得像个答题机器强!”程清响的火气彻底被点燃了,豁然站起身,毫不客气地顶回去,眼神里带着豁出去的锋利。他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轻视和攻击。
“你说谁只会做题?!你说谁是机器?!”孙骏韩气得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程清响面前。两人身高相仿,此刻剑拔弩张,怒火在空气中碰撞,仿佛下一秒就要动手。
周围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没人敢上前劝解。气氛紧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橡皮筋。
就在这时,前排那个一直仿佛置身事外、连背影都透着疏离的身影,忽然有了动作。
沈闻竹合上了面前那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动作平稳地放到一边,然后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突兀,甚至有些缓慢,却像按下了一个静音键,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紧张观望的目光。
他并没有看向后排争吵的两人,脸上依旧是那片标志性的、缺乏表情的平静,只是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持续不断的噪音干扰了思绪。
他拿起自己那个纯白色的保温杯,径直朝着教室后面的饮水机走去。
他的步伐很稳,节奏均匀,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凝滞的、充满火药味的紧张气氛。
然而,就在他经过僵持着的孙骏韩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的目光极快地、冰冷地扫过孙骏韩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侧脸,那眼神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没有指责,没有劝阻,甚至没有厌恶,只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冰冷,像一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孙骏韩那膨胀灼热的怒气,带来一种猝不及防的寒意。
孙骏韩被那一眼看得心里莫名一寒,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后续更加激烈的言辞猛地卡在了那里,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闻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改变步速,仿佛那瞬间的停顿和目光只是旁人的错觉。他平静地走到饮水机前,接水,杯口氤氲起细微的热气,然后同样平稳地返回座位,重新拿起书。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甚至没有正眼瞧过程清响一下。
但那种冰冷的、完全无视般的介入,却比任何大声的呵斥或劝解都更具某种奇异的威力,像一盆冰水,悄无声息地浇熄了导火索,生生掐断了这场即将升级爆发的冲突。
孙骏韩憋着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色青白交加。他狠狠瞪了同样愣住的程清响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未消的怒火、一丝难堪和更多的愤懑,最终悻悻地甩手,转身回到了自己前排的座位,重重地坐下,发出不小的声响。
程清响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但心里却涌起一股更加别扭和难以言喻的情绪。
又是这样。沈闻竹总是用这种莫名其妙、近乎诡异的方式打断或介入与他似乎无关的冲突。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单纯觉得吵闹?还是……?
而沈闻竹坐回座位后,拿起笔,却并没有立刻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面上敲击了两下,极其轻微、快速的节奏,像是在模拟某个旋律的、带着切分音的节拍,与他平日绝对稳定的状态有细微的出入。
刚才孙骏韩那些刺耳的、充满贬低意味的嘲讽——“会弹两下破吉他”、“除了会做题屁都不会”、“哗众取宠”——像劣质的噪音一样残留在他耳边,令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他忽然想起在空旷的机房角落里,看到程清响对着屏幕上的音轨软件时,那双一瞬间亮起来的、闪烁着专注和创造力的眼睛。
想起他挠着头发,用“就像悬在半空的心事终于稳稳落地”那样生动却精准的比喻,来解释一个枯燥的乐理概念。
那不是孙骏韩口中轻蔑的“弹两下”。那是一种……本能般的理解力和表现力。一种与他所熟悉的、建立在绝对逻辑、反复练习和冰冷分数之上的“优秀”,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却能模糊感知到的……鲜活的存在。
沈闻竹的目光微微偏转,极快地、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后排那个似乎还在生闷气、低着头踹了一下桌脚的身影。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习题上,只是周身那股惯常的、冰冷隔绝的气场,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悄然涌动了一瞬。
嫉妒、排斥、微弱的欣赏、冰冷指令下的挣扎……各种隐秘的情绪在教室的明暗处交织碰撞,看似平静的日常表面下,暗流涌动,预示着更大的风雨或许即将在不经意间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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