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火星

深秋的午后,阳光以一种近乎奢侈的姿态,慵懒地穿透图书馆那几扇巍峨高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棂的阴影和经过霜染的梧桐枝叶的剪影,交织着落在光滑如镜的深色橡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晃动而斑驳的光影迷宫。

光线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浮游生物,在静止的空气里缓慢沉浮、舞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宁谧的气息——是旧书报刊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微酸纸墨味,是阳光烘烤着木质书架散发出的干燥暖香,或许还有某位读者身上淡淡的、被体温熨帖过的洗衣液清香。

图书馆内极静,静得仿佛能听到时间本身流淌的细微声响。只有偶尔响起的、轻柔如蚕食桑叶般的翻书页的沙沙声,以及从遥远阅览区角落传来的、被刻意压抑着的短促咳嗽声,才偶尔划破这片厚重的宁静,反而更衬出此时的寂寥。

程清响是被好友王浩生拉硬拽,几乎是半绑架式地弄来这所市立最大图书馆的,美其名曰“感受一下顶级学府预备役的浓厚学习氛围”,以洗涤他被王浩认定为“已被摇滚乐和懒散腐蚀”的灵魂。

但实际上,程清响心知肚明,王浩只是看中这里桌子大、光线好、足够安静,并且最关键的是——方便他“借鉴”(或者说,**裸地抄袭)程清响那份正确率颇高的英语作业。

此刻,程清响背靠着宽大舒适的软包椅背,身体微微后仰,手里百无聊赖地捻着一本厚厚的、铜版纸印刷的音乐杂志的书页角。

那本杂志封面炫酷,但他翻得意兴阑珊。他的心思,早已像窗外那几片被风卷起的梧桐叶,飘飘荡荡地飞越了明净的玻璃,飞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或许飞到了某个烟雾缭绕、声浪震天的Livehouse后台,或许飞到了自己卧室地板上那把倚着墙、略显陈旧的木吉他身边。

旁边的王浩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几乎整个人都要趴伏在宽大的桌面上,脑袋歪着,眉头紧锁,右手攥着一支笔帽被咬得遍布牙印的中性笔,正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与周遭轻柔的翻书声形成鲜明对比。

他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时而懊恼地咂一下嘴,时而又因为攻克某个难点而得意地晃晃脑袋。

“哎,响哥,响哥!救命!”王浩突然用胳膊肘猛地捅了捅程清响的肋骨,力道没轻没重,让程清响猝不及防地吸了口凉气,思绪瞬间被拽回现实,“这个‘melanchol’啥意思?看起来长得就一副很忧郁的样子!”

程清响被捅得生疼,一股不耐烦的情绪瞬间涌起。他极其敷衍地侧过头,视线还没完全聚焦到王浩手指点着的那个单词上,就没好气地低声回应:“你是小学生吗?不会自己查字典?手机词典APP是装着好看的?”他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角那本砖头般厚重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

“哎呀,懒得查嘛……这得翻到什么时候去?手机都快没电了。快点快点,就等你这句‘金口玉言’了!”王浩催促着,又把作业本往他这边推了推,脸上写满了“急不可待”四个大字。

程清响无奈地叹了口气,深知若不满足这家伙,自己耳根休想清净。他勉强压下心头的不耐,刚想凑过去仔细看看那个单词,再把自己记忆中的释义丢给王浩完事。

然而,就在他视线偏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被方才胡乱翻动的那本音乐杂志中间插页的一则彩色广告牢牢地捕捉住了。

那并非普通的黑白文字广告,而是占据了整整两页的、设计极为精良的彩色跨版海报。视觉冲击力极强。

背景是深邃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星空蓝,正中央是一个由无数闪耀的星光和跳跃的音符构成的巨大旋涡,一个极具设计感的、银白色的高音谱号仿佛正挣脱二维平面的束缚,带着破纸而出的动态美感,从旋涡中心昂然跃起。谱号周围,是爆炸般放射开的金色光芒线条。

海报上方,用充满力量感的金属质感字体,铿锵有力地印着几行大字:

【寻找下一个声音!】第二届“未来之声”全国高中生原创音乐大赛·震撼启幕!

下面则是稍小一些,但同样醒目诱人的文字: 【属于你的梦想舞台!】 ——用旋律书写青春,让世界听见你的独一无二!

【顶尖专业评审阵容!】 ——著名音乐人、学院派教授、金牌制作人联袂坐镇!

【丰厚奖励与机遇!】 ——高额创作奖金、专业录音棚体验、知名乐器品牌赞助……

【特别惊喜:卓越获奖者将有机会获得星海音乐学院“卓越人才”自主招生面试直通资格!】

最后一行字被特意加粗、放大,并用了一种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亮金色。

“嗡——”

程清响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耳边瞬间响起一阵高频的嗡鸣,外界所有的声音——王浩的嘟囔、翻书声、远处的咳嗽——顷刻间褪色、消失,被无限推远。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紧了,狠狠一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他的胸腔,声音大得他怀疑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肺部忘记了该如何工作,直到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他才猛地吸进一口气,却因为吸得太急而差点呛到,只能强行压抑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原创音乐大赛?全国性的?舞台?评审?奖励?还有……星海音乐学院?自主招生面试资格?!

他的目光变得贪婪无比,像最精细的扫描仪,又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吸收水分一样,疯狂地、逐字逐句地扫过海报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主办方、承办方的logo和底下那几行不起眼的报名方式、截止日期的小字都没有放过。

每一个字符都像一颗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小火星,精准地溅落在他心底那片从未敢轻易触碰、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枯柴薪之上。

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火苗,“噗”地一声,在他心湖最深处点燃了。

他可以吗?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他混乱的思绪。把他那些藏在抽屉最深处、写满了潦草字迹和奇怪符号的笔记本里,那些自己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抱着吉他弹奏出的、不成调也从未示人的零碎旋律片段,那些盘旋在脑海中、却总觉得自己不配去完整记录的哼唱……

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出来?拿去参加比赛?站在专业的、陌生的、目光犀利的评审老师面前?和全国那么多隐藏的、可能才华横溢得可怕的高手同台竞争?

光是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下那个画面——刺眼的舞台灯光打在身上,台下是黑压压的、沉默的观众和评委席上模糊却严肃的面孔,而他,抱着他那把普通的木吉他,张开嘴,发出第一个可能因为紧张而干涩颤抖的音符——他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掌心瞬间变得湿漉漉、滑腻腻的,渗出冰冷的汗水。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一种无比复杂的、混合着极度向往、巨大诱惑和排山倒海般恐惧的情绪,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感到喉咙发紧,指尖微微发凉,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温度在不受控制地攀升,变得滚烫。

那则广告,那个梦想的邀请函,此刻在他眼里,既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如同天堂般璀璨温暖的光芒,又同时散发着如同深渊巨口般的、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喂!响哥!响哥!你中邪了?还是突然顿悟了英语的真谛?”王浩不满的催促声再次传来,这次带上了几分疑惑和真切的焦急,他用力又捅了程清响一下,“这个词!‘melancholy’!到底啥意思啊?你倒是说话啊!别告诉我你也不认识!”

程清响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那本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灼手的音乐杂志!这声清脆的响声在极度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如同平地惊雷。

瞬间,好几道来自周围阅读学生的、带着明显不满和谴责意味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那些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脸颊更是烧得厉害。

“自己查!”他猛地转过头,几乎是粗鲁地、恶声恶气地对王浩低吼道,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和扭曲。

他一把抓过自己那本已经基本完成的英语作业本,看也不看就塞进王浩怀里,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立着的水杯。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木质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另一声令人牙酸的尖锐噪音,又引来更多侧目。 “我……我出去透透气!”他扔下这句话,声音僵硬,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被自己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角,也完全顾不上王浩那瞬间错愕、不解、继而可能转为恼怒的表情。

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仓皇,逃离般地快步走向图书馆的出口。他的背影看上去僵硬无比,甚至同手同脚了一下,显得格外狼狈。

“欸?响哥?你搞什么飞机……作业还没‘借鉴’完呢……”王浩压低声音的抱怨和呼唤被他远远抛在身后,模糊不清。

一把推开图书馆沉重的玻璃大门,室外深秋午后特有的、清冽而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刮过他的气管。

但这冰冷的刺激,却丝毫无法冷却他依旧滚烫得如同发烧般的脸颊和耳根,也无法平息他那颗仍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

他靠在图书馆外冰冷的、布满粗粝质感的大理石外墙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攫取更多的氧气来平复几乎要失控的身体反应。

但毫无用处。那则色彩斑斓、设计炫目的比赛通知,像用最烈的火焰灼烧出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视网膜上,反复地、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着每一个细节。

梦想…… 这个词让他想起自己那个堆满乐谱和CD、墙上贴满海报的小小卧室角落。舞台…… 这个词让他脊椎窜过一阵既兴奋又恐惧的战栗。下一个声音……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他紧锁的心门。星海音乐学院…… 那是他只在梦里才敢偷偷仰望一下的名字。

这些词语,每一个都重若千钧,每一个都光芒万丈,对他而言,太过耀眼,也太过遥远,遥远得像另一个平行宇宙里发生的事情。他一直觉得,音乐只是自己躲起来、关起门来自娱自乐、自我排遣的一点小小爱好,是上不得台面的、私密的情绪出口。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敢想过,要把它拿到阳光下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接受那些专业的、冷静的、或许还带着挑剔意味的审视和残酷的评判。

万一……万一搞砸了呢?在台上忘词?弹错和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万一……底下的观众发出嘘声?或者更糟,一片冷漠的沉默?

万一……评委老师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作品是多么幼稚、粗糙、不值一提?

万一……最终只是证明了,他父母偶尔带着担忧说出的那句话是对的——“玩玩可以,别耽误正业”,证明了他所热爱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这一切,真的就只是“不务正业”的瞎胡闹?

巨大的、熟悉的不自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粘稠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轻而易举地扑灭了那刚刚在他心底怯生生燃起的小小火苗,甚至没留下一点烟雾。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自我厌恶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危险的念头从脑袋里彻底甩出去。他抬起冰冷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感受到眼皮下血管的剧烈跳动。

别做梦了,程清响。他对自己说,声音冰冷而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刻意的残酷。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不是你能企及的高度。别去自取其辱,别去碰得头破血流。

老老实实弹你的吉他,自得其乐就好,安安分分地混你的日子,准备那些永远搞不懂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吧。那才是你该走的路。

他反复地、强硬地告诫自己,试图用理智的枷锁将那瞬间脱缰的渴望重新捆绑、镇压。

可是…… 心底那一点被火星溅到过的地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灼热感,却顽固地残留着,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却怎么也不肯彻底熄灭的、倔强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却清晰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无法再当作没发生过了。

他依旧靠在墙上,深秋的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天空高远湛蓝。图书馆内外,是两个世界。而他站在门槛上,内心正在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惊天动地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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