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事的所有

1

我喜欢的人站在风里,面朝日出。

风很温柔很温柔,裹挟着他的气息朝我吹来,我与它相拥,与它热吻。

我满含热泪,没有听见风里有声音说——他爱我。

2

我和南昱是邻居,不仅打小就认识,而且是村里为数不多会读书的孩子。

我们两个一起从村里的小学考进了镇上的实验中学,还恰好分在了一个班。

初一到初三,我每个周末都跟他坐大巴车回家又返校。

他总会跑的很快去抢靠窗的座位然后又让给我,自己在旁边坐下。

我知道,他睡着的时候喜欢从座位上溜下去。所以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里我从来不睡,等着他有一点偏滑下去的迹象时,我必须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扯回来。

他也知道,我有点晕车,必须开窗通风才熬得住。

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

很多时候都是晴天,风轻轻的吹拂在我脸上,钻进我的领口。风也轻轻的分开他的刘海,亲吻他光滑的额头。

太阳慢慢的往西,慢慢的被山浪淹没,留下很多很多意犹未尽的夕阳红。我们的车奔跑在夕阳红里,慢慢的靠近我们的家。

“下车了,猪。”我推推南昱。

他迷迷糊糊问我:“到了吗?”

“嗯。”我提了提书包准备下车。

车的后面差不多就我和他两个人了,十四岁的我在从别人借鉴的小说里学到了什么叫做喜欢,还熟悉了一些浪漫的故事情节。

有时候我就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在这个时候偷偷的亲他一下,大概他也不知道那种。

对呀,我喜欢南昱。

可是我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就这么藏着收敛着偷偷的喜欢他。

车停稳了,我又推了把半睡半醒的他,叫他起身。

他随手扯起书包往肩上一挂,跑下了车。我也紧跟其后。

“我要去钓鱼明天!”他跑在前面,甩头回来对我喊。“我还要去吃学校边上那家粉……”

他说着很多很多可能不会完成的安排,也奔跑在夕阳里。我就微笑着看着他雀跃的身影,很敏捷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他去摘头顶的树叶,去捡石子打水漂。

我的视线锁定在他身上,想起从一本小说里看到的话——要是这个男孩属于我该有多好。

那个时候,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很甜蜜很近很真实。因为在那个年纪里,在很多个很多个这么两天的假期里,他的所有安排都是带着我的。

3

“黎安,帮我把那本书递一下。”南昱对我说。

我怔了一下,疑问道:“啊?”

“哦不,林期。帮我把那本书递一下。”他笑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我和他的故事转变在那一个中午的发书,他对我喊了他同桌的名字。

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仔细回味了那句“黎安”很多遍很多遍,还和他喊“林期”对比了很多遍很多遍,发现没有什么不一样又总感觉大不一样。

那一次放假他一如既往的跑的很快去给我占座,可是我们并排坐着我却找不到想要和他说的话。

他皱着眉头碎碎念说好像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在书包里翻找着。我看见他书包里面有本粉色封面的本子。我记得的,那是黎安的英语笔记本。

也是那晚,我又辗转反侧睡不着,凌晨三点钟我干脆我来写了篇作文。我爸半夜起来上厕所,看着我房间的灯还亮着便开门打算提醒我一下,结果却发现我泪流满面的在写作文。

他被吓了一跳,我也被吓了一跳。我想不清楚那晚怎么我就哭出来了,怎么我想写作文却看那些字都是乱的,怎么我翻我的英语笔记本老是找不到发现这周根本就没有英语家作。我在想为什么他会找黎安借笔记明明他成绩那么好那么仔细,明明我的笔记比黎安的好一万倍他却选择借她的。

我开灯开到四点,关了灯又坐在床上看窗外路灯昏黄。

好像开始下雪了。江南细细软软的雪,一点一点的落满镇上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铺满我难过的心。

再往后,我越来越相信,我喜欢的男孩子的的确确的喜欢着黎安。

我想在中考过后表白的想法一点点的被淹没了。我开始明白,越是亲近的朋友关系越是不能逾越那根红线,越是难开口表露自己朋友以上的心意。

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是我最快乐的暑假。

我会和南昱去很多很多地方玩。整整一个暑假,我们的世界好像都只有彼此一样。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和黎安故事的发展。

我以为他们的关系好像伴随着我们两家人商量好把我们送去市里的高中而告一段落。

南昱的成绩向来都是年级前几,所以在初中时便早早的过了市一中的筛选备选进了实验班。那时我的成绩虽然不差,但是当我初试就落选时,我猛然感觉到,我和南昱的差距有点大。

就算是我中考前狠狠努力了把,也只是恰巧过了市一中平行班的分数线,勉强挤了进去。

我没有办法和他再在一个班,失落但是又为他骄傲,因为他的优秀可以让他继续在市一中大放光彩。

他理所应当是太阳,我开始学会仰望他,这也注定了我和他的距离慢慢变远。

4

高一的教学楼在北校区,他的教室在四楼,而我的教室在三楼。我熬过了完全见不到他的军训,在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收到他给我的一包糖。

“恭喜林期熬过军训了。”就这么一张小纸条,在我的文具盒里收藏了三年。

他会经常来楼下找我给我送吃的玩的,还会来教我做题。但是当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时,我轻描淡写的说:“你们那是最优秀的班,我过去显得太突兀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玩一样的高一,南昱却每天要做很多张卷子,他把所剩无几的时间都留给了我。他也不知道每次他来我的同学都会问南昱是谁,我都只是浅浅的回答说朋友。我没有办法多答,我真的很想很想掩饰好我对他不同的想法。

一个月才放一次假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我还总喜欢窝在被子里睡半天,四天的假期被缩短为两天,南昱总在我偷懒时完成作业,再把剩下的时间安排满,只等我起床就是出发。

他不出意外的拿了奖学金,我在这个城市精选的一千人里名落孙山。

那个少年带的光晕越来越耀眼,我只能远远的坐在看台上看他上主席台领奖,看他看得入迷。

“我刚刚还在台上找你咧。”颁奖典礼结束后,他喊我一起和他吃饭。

我拨弄着盘里可怜的花菜,装作不在意的回答说:“啊?哦。”

“你打算学文还是学理?”他终究问到了我的痛点。

马上就要期末考了,这也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分科了。我自己想过很多遍自己要不要再努努力把数理化搞上去,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可能真的在那方面没有太好的天赋,只有文科的分数勉勉强强好看一点。

“学文吧。”我回答。

我也想过很多遍,要是我真的能努力把成绩搞上去,高二分科时班级人员会轮换一遍,那时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和他再同班。可是,我现在连做梦都不敢那么做了。

他真的太优秀太优秀了。

“我妈下个学期就来陪读了。”他抬起头,眼睛里面好像有光,期待的看着我。

“我这成绩怎么好意思让我妈来陪读啊,而且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我妈不会来的。”

“那你可以来住我家啊。”他依旧笑着。

我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那多不好意思啊,而且,我总不能自己学习搞不好去影响你啊。”

后来,他说着让我不能那么想,可还是抵不过我的严词拒绝。他依旧留在重点班,我很努力的学习却还是与文科重点班擦肩而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自卑里,想不清楚为什么我和南昱的差距这么大,人类世界的参差让我束手无策。我开始一个人坐车回家,一个人跑的很快去买票抢座位,有时候还会因为抢不到靠窗的座位晕车得想哭。四个小时的车程里,我看窗外的景色飞快的后退,少了防止南昱滑下座位的任务却感觉心里空荡荡得心跳都在回响。甚至回家了看见马路对面黑灯的房间都忍不住怀念从前负担很轻的时光。

我依旧睡到每天中午才起床。我开始害怕外出,我怕走在外面发现,脚下踩的不是阳光明媚,一步一步晕开的是往日我和南昱的点点滴滴。

他开始忙着比赛,越来越少的来找我。高二的教学楼在南校区,他在五楼我在二楼。我每天忙着踩点和睡懒觉,生活好像平凡得想一碗清汤寡水,我找不到努力的方向,见不到我想见的人。

那年寒假,江南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我们都回到了家。

有一天晚上,南昱把我拉出去,说让我陪他说说话。

我们都裹的厚实极了,先是他出手丢了我一团雪,然后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还击。

终于是两个人都累了,他突然掏出两个塑料袋,递给我一个,垫着直接坐到了雪地上,我也跟着铺好坐下。

他抬头看着雪下得纷纷扬扬,我也装模作样的看着,偶尔瞟一眼他。

“林期,我物理竞赛没希望了。”沉默良久,他的话突然从空旷的雪地上穿进了我空白一片的脑海。

我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脑子飞快的转想要说什么才好。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有欲言又止,因为以我这种条件的人,根本没有条件去安慰他。

可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说:“你已经很优秀了,奥赛只是一部分,最终还有高考嘛。”

我知道南昱一定会去一所很好的学校,无论是自主招生还是最终的高考,他一定一定会有一个理想的归宿。

而我,我不甘落后却也只能接受平庸。我告诉自己,拼死拼活也要考个一本。

最让我震惊的,是到高二那个时候了 ,南昱才和我说,他追过黎安一段时间。

黎安中考考的并不如意,但家人认为市里的职高比县里的职高好,安排她去了市十三中,高中的成绩更是不理想,因此学得更加浑浑噩噩。

初中的黎安活泼可爱,乖顺懂事。我依旧记得她在学校书法比赛得一等奖接受表扬的样子。南昱说,那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5

南昱说,初一好像大家都不熟,我和他又是从外乡镇来的,和别人相处起来总显得生疏一些。

直到那次书法比赛颁奖,他注意到了那个熠熠生辉的女孩。

她写的一笔好字,水性笔与钢笔字清秀隽逸。所以南昱特地在初二竞选了个学习委员,那样每次课代表收完作业交学习委员审核时,他都有机会偷偷摸摸的看一眼黎安的笔记,自私却又乐在其中。

一直到初三,因为他的好成绩,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能撼动他学习委员的位子。他的暗恋开始萌动,但却从来没有人发现,包括我。

最后一个学期,老师居然把南昱和黎安调在了一起,他如愿的和黎安成了同桌。可是他很聪明的依旧没有露出破绽,直到那次他错把我喊成黎安,我也是不确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慢慢的发现这个男生变得不一样,我也只能接受他变得不一样。

黎安是他的白月光,而我是他秘密都不能说的好友。

中考之后,南昱选择了表白,黎安没有接受,觉得大家在这个年纪都应该专注学习,而不是早恋。但南昱没有放弃,想着各种办法和黎安聊天,逗她开心。可是那时他们各在各家相距几十公里,只能偶尔坐车见一次面。中考失利的消息传来,南昱极力安慰黎安,并且劝她一起报考市里。高中后,每个星期紧紧的半天假,他会隔三差五地跑去十三中,坐公交也好,打车也好,也不论天气刮风还是下雨。

起初,黎安很重视两人的见面,会精心打扮准备等在公交站。

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南昱误以为,他们到了那层关系,彼此心照不宣。

十三中比市一中差的远了,无论是学校管理还是师资力量学生能力。我浅浅的听说市三中有点乱,但黎安应当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她可以是那里的佼佼者。可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开始学坏了。

说到这,南昱低下头,他的衣服上有水渍,我分不清那是雪落在他衣服上融化的痕迹还是他的眼泪沁湿的阴影。他把声线也压的很低,每一个字我都能听出他很难过。

从黎安说的班上有活动见不了面,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他终于也明白了黎安是不愿意见他了。黎安开始学化妆,并不是轻描淡写那种,而是向着浓妆艳抹的方向,所以后来难得的几次见面,他都可以看出黎安的变化。变化的不仅仅是妆容,还有言语。南昱说有一次,下了些雨,他跟黎安说自己的鞋子有些湿了,黎安却转头说不想来就别来啊。本来南昱偷偷的带手机就是为了和黎安保持联络,可是黎安的冷言冷语越来越多,他们的聊天也越来越少。偶然得知黎安成绩越来越差,南昱成绩好却帮不上忙。只是远远的望着,从前分别还会送他上车的女生,头也不回的渐行渐远。

最后一次,他们聊起早已忘了的话题,莫名牵扯到两人的关系。

黎安说:“我又没有和你在一起,麻烦你搞清楚,是你在追我。”

我实在想不到我印象里那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子这么说话,也想象不到她变化的样子。我能想到的,是坐在我旁边的少年,一点一点的见证自己心爱的女孩对自己无感,不再重视自己,甚至觉得厌烦,那种日渐增长的难过。

终于,南昱也下定决心从这段感情中抽身出来,开始一门心思的扑在学习上,竞赛失利又给他当头一棒。

他慢慢讲着这些故事,很仔细很仔细,毕竟黎安曾是他的珍宝。故事讲完了,长话短说。

他又抬起头,我看见他热泪盈眶,苦笑说:“林期,我现在感觉雪落在我眼睛里,瞬间就融化了。”

原来南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很多很多,我同情他,我也依旧喜欢他。

原来我的心头肉已经在别人的对待下满身伤痕了,我同情我自己。如果当初我再早一点,南昱会不会选择我,如果答案是会,我一定会永远照顾好他。四年的感情换来这一刻幼稚的想法,我觉得眼睛很干涩,是种流不出眼泪的难过。我可以理解南昱,可是南昱不能理解我。

雪依旧下得很大,我感觉难过得不能呼吸了,南昱扭头问我,是不是太冷了,还是回家吧。

我迷迷糊糊地说好,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第二天便高烧不退,硬是到卫生院打了两瓶药才退烧,南昱自责地守在边上,我微笑着摇头说没事。

此后,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晚,南昱像得到了解放了一样,学习更上进。我依旧只能远远望着他,肯定他的年少有为。

六月份,我们送走了上一届高三,南昱喊我出去吃饭。中央广场旁边的路上,已经支起了状元门。南昱说,我们走过去。

“啊?”我很疑惑。

可是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握着我的手腕跑了过去,在前面不远停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你有没有目标的学校啊?”他问我。

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个事情,毕竟以我这过山车一样的成绩,估计是考个好一点一本都有点悬。

“还没想呢。”

“我想考Q大。”

“哦哦。”

全国排名前几的大学,我做梦都不敢做,那却是他的触手可及。

我在心里默默的许愿,他可一定要如愿啊。

“过几天会搬桌椅到高三教学楼,到时候你喊我一下,我去帮你搬。”

“好。”

送走高三,说明我们也正式进入高三。高三的教学楼在坡上,是整个校区的最高点,也是建设者们希望我们离我们的梦想更进一步。

搬桌椅那一天,很少有人晚自习,有的人搬也搬完了。我难得爬到五楼去找他,他说好。

他搬着我的桌子轻轻松松的就穿过田径场,我搬着几本书和他并肩走着,夜空疏朗,我发现原来南昱已经比我高很多很多了。

回来时他突然问我:“林期,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坚决不能让他知道我喜欢的人就是他。于是我傲娇的背起手,走到他前面说:“有啊。”

“谁啊?”他好奇的问。

“不告诉你。”说完我撒手就跑。

“诶。”他在原地停了几秒,又追上来。

我还没跑多远就被他追上了,他从后面揽住我的脖子,威胁道:“不告诉我?”

我想掰开他的束缚,直摇头道:“就不告诉你。”

这是我们高三一起玩的最长的一次了,往后的日子,时间紧的去上个厕所都是小跑。

但是值得高兴的是,教室安排居然把我们班和南昱的班级安排在了四楼,我时常可以在走廊上碰见他,但是两个人都是匆匆忙忙,打声招呼就各自赶路。

6

终于我们走进了高考的考场,但是南昱和我不同,他已经得到了保送的机会,我是拼了命要在这里杀出一条血路。

南昱的奶奶在高三时过世了,是脑癌晚期。那时候正好是期末联考,他家里人怕影响他考试等他考完了才和他说。

他很自责,说从前奶奶老说头晕却没有人在意,那么重要的人过世却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然后,他选择了学医。南昱说,他留的遗憾不想让别人也抱憾终身了。

我在我为数不多的选择里选择了学经济,开始过我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活。

我们依旧有联系,我还老和南昱抱怨我们学校的制度哪里哪里有缺陷,老喜欢安排我们听一些没什么作用的讲座。他也是天天都很忙,还给我拍照说他们一个学期的课本都堆成山,课表一天比一天满。

在我们快要没有交集的世界里,我没有遇见比他更好的人。

我们的学校隔了大半个中国,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

后来,他通过个人的努力与机遇出国留学,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想过我们会因为各种原因断开联系,可是到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可能真的要变成陌生人了,我还是很难过。

我毕业了选择留在这个城市工作,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员工。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他和我说,他要搬家了,就是把他的父母都接到别的城市,我村里的邻居,要换人了。

那是他的选择,我有多不舍也只能祝福他,毕竟那是要多么好的条件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有今天的乔迁之喜。

我在没有他的城市漫无目的的生活,我没有办法把我的家人带离山野,所以我还会归家,在漫天大雪里想起也有这么一个夜晚,雪下的纷纷扬扬,我身旁坐着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年,他一点一点的把秘密说给我听,我听的入迷,好像现在的我依旧活在那一天。

我记得他的声音,我记得他的样貌,他在我心里永远是少年不会有白发皱纹,声音永远干净悦耳,心情也是永远阳光灿烂。

而我,在这岁月静流里慢慢变老,走出二十,迈向三十深处。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找了一个同样平凡的人结婚生子。

我的心动早就交给了一个叫南昱的少年,但是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因为丈夫工作的原因,我们搬去了另外的城市。

我的丈夫特地选择了一个离海不远的小区,在条件范围内选择了最好的户型和楼层。我看的出,他很爱我,仅仅是那年我年少向往海和他说的那句话,他记了十年,努力工作有了现在的生活。

我也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我时常告诉自己要忘记南昱,全身心的投入现在的家庭与工作。可是搬家完成那天,我收拾出来很久之前的东西,翻到南昱给我的小纸条——

“恭喜林期熬过军训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滴在了纸条上,我惊慌失措的赶紧擦干,生怕它软了被揉碎了。毕竟,我和他回忆的见证真的在慢慢变少,为数不多的旧物我万万不能再失去了。

南昱一直住在我的回忆里,安了栅栏把我隔在外面,我也很平静的不再翻越栅栏去找他。

7

“妈妈,你有根白头发。”有一天,我的女儿帮我梳头,挑了根白头发给我看。

“帮妈妈拔了好不好?”我说。

“那妈妈忍一下哦,有一点点疼。”说完,我的白发便被她拔下。我看着手里的银丝,感慨自己的不再年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感觉乏力,经常头晕头痛,还有不符合我这个年纪的肢体麻木。我以为可能只是简单的虚弱,便喊丈夫买了些补药,却不想症状日益加重,甚至出现了恶心呕吐。

我开始觉得事情不妙。在一个天气还算好的日子,我去医院挂了号。服务台建议我挂神经外科,我挂了号往二楼的诊室走。

在走廊等了一会,我被喊进诊室。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南昱穿着白大褂坐在桌子对面,微笑着迎接看诊的病人。

我感觉我原本就乏力的微笑一下子就僵在脸上了。就像是我和我回忆里的人维持很久的相安无事,他一下子就翻越栅栏,山洪呼啸而来。

我感觉到哽咽,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说了句医生您好。

他也认出了我,眉头微蹙。我想并不是因为见到我认不出我或者意外和惊讶,而是因为我单独一人出现在这个科的诊室而着急。

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点点头,没有等他的寒暄开始我就开始说我的症状。

一个上午,我等了几张结果报告,等到了他的宣布说,我是脑癌。

我看着他身后不远的海,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个结果。

他给我开了药,建议我说要做哪些治疗,我都点头答应。

他还问我,还是之前那个联系方式吗。

我说电话号码已经改了。

我曾经狠心的告诉自己一定要忘了他,不然我觉得在我未来的生活里,对我要遇见的人不公平。所以办了一张新的电话卡,那一天下午,我因为这件事告诉自己要开心,特地说是请让自己喝了三杯奶茶,带回家喝得恶心一个人哭着说要怎么才能忘掉他啊……

我们的联络日渐频繁,但都脱离不开我的病情,我的家人了解到我的病情都十分关心我。

但我也像当初南昱的奶奶一样,没有告诉我的女儿,她那么关心我,我怕她接受不了母亲的大病而不专心于学习。有我的丈夫照顾我,已经十分让我感动了。

我后来了解到,南昱已经在这方面颇有建树了,我这么幸运的遇见了这个医生,还可以看见久违的他。

只是后来,可能是因为个人体质的原因,我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医院建议我动手术,切除颅内肿瘤。

我的主刀医生就是南昱。

他说手术成功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及以上,况且是他,我觉得这场手术是百分之百成功的。

我提前住院,和丈夫一起撒了个谎,对女儿说妈妈要去旅游了。她闪着天真的双眼,问我去哪里和为什么不带上她。我很认真地回答说,妈妈要去海里面挖宝藏,太危险了所以妈妈不能带着宝贝。

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发,落在地上才知道有多斑驳。

我不敢过多地看南昱,因为我习惯了年少的喜欢是据为己有,成熟的喜欢是不打扰的祝福。就算是失去联系的那几年,我去庙里祈福,都会带上他的名字,以及我不知道的他的夫人和子女。

南昱的夫人,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没见过,但是当我躺在病床上,望着房内单调的一片,又看看铁栏缝隙里的窗外——原来是樱花和海棠开花的季节,落英如雨,色彩动人。

南昱的夫人应当是一个,知书达礼外秀慧中的教师,写得一手好字。她不必太懂事,因为她可以被南昱爱得有恃无恐……她与我不同的,从前的我太过外向且好高骛远。南昱的夫人一定一定身体健康,而如今的我却只能企图活着。

最近,我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如果把南昱比做一个物件,那他应该是梨树,因为少年时村口的梨树一开花,大家都知道是真正的春天到了。见南昱,如见春天。而我应该是后山里一排一排的茶树,清明过去,大家都知道是要采茶了,把我微苦的味道泡进水里,捧着茶碗开始谈梨树的高大美好。

真是前言不接后语,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把他这么想了,还老联系到仿佛是故去的家乡。我不承认是我太想太想他了,欲盖弥彰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不知道手术失败的后果,只是在最后一次和南昱说:“等手术成功了,我告诉你高三那天晚上,你问我说我喜欢谁的答案。”他没有好奇我想到底想说什么,只是柔声回应:“好。”

我浅浅的微笑,进入麻醉……

我好像看见,我自己穿着一条洁白无瑕的裙子,站在故乡最高的山上,身后是不算高的宝塔,身前是围栏和山崖。山前的矮坡上种了一排一排的茶树,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新绿,梨树也开花了,人们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梨树今年必定会结很多梨子。

十几岁的南昱背对着我,靠在围栏边,沉浸在阳光明媚里。

风很温柔很温柔,吹动我的裙摆,吹来南昱的气息,我与风相拥,万物可爱。

南昱转过身面向我,好像在对我说什么,我听不清,只觉得阳光好像越来越刺眼了,我开始看不清他的脸。我着急得喊出那句话——

我喜欢你。

8

很长一段时间,南昱都没有办法接受手术失败的事实。

他也想过很多种方式他怎么再和林期相遇,两个人一定会喜出望外的聊从前一起经历的事情和缺席对方生命时的故事。

滨海的城市下起小雨,他的脸上尽是阴霾。

他没有机会再得到林期的答案,只是看着突然得知母亲过世消息的林期的女儿对她父亲放声大哭。

南昱也哭了,他明明已经想尽办法做的很优秀了,奶奶的过世让他抱憾终身,林期的过世让他不知道这些年他努力到底有什么作用了。

面对挽救他重要的人,他的努力居然一无是处。

他记忆里那个干净爱笑的女孩,都没有好好和他告别就离开了。

南昱看着自己的双手,浑身颤抖,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很多林期的影子。

很久很久之后,南昱梦见他又回到那一晚,他帮林期搬完桌子,两个人走在田径场上。

很安静很安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很突兀,田径场上青草生长的清脆崩裂声都可以振动他耳膜。

“林期,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他突然问林期,自己也想不清来由。

“有啊。”林期傲娇地背起手走,到他前面。

“谁啊?”他好奇的问。

那一刻他也是随口一问,想到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和林期说自己和黎安的事情,林期肯定以为自己不再重视她这个朋友了。

“其实,就是你啊。”

南昱停住了,空旷的田径场只有他们两个人。满天星星璀璨,都在重复她的答案,在回响南昱的名字。

林期也在前面停住了,她的眼睛里住满了星星,比天上的更胜一筹。

她笑起来一直都很好看。

有那么一刻,南昱想回应些什么,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一个声音回响在他脑海——我可千万要守护好她的笑啊。

晚风很温柔很温柔,吹起她的头发,她随手一撩,却拨弄下了发绳,青丝飞扬。

她笃定重复:“南昱,我喜欢的一直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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