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被放在桌面上,付湍抬头望去,却见魏知易神色淡然地坐在那里。
“这剑放在宫中只会落尘。”他缓缓开口。
倒也应了它这剑的名字。
当初的绝世宝剑,名为尘。而最终它也是真的落了尘土。
付湍低头看了一眼那放在桌面上的剑。他皱着眉头,说道:“你不会武功,在宫中会寸步难行。”
他来此其实也并非完全是因为这把剑。还有一件事,便是护魏知易平安。至于魏知易去做什么,目的是什么,这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魏知易听到此话,愣住片刻。随后他笑了一声,轻轻摇头,“这是我的事情,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
这声你们之中,有付湍,也有阿娇。若是让阿娇知道,那么她定是会杀进宫里。
他们三人当初游历江湖时,遇到过很多麻烦。有人追杀他们,也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许多性命攸关的时刻,都是他们互相搀扶。
雨天的泥泞路中有很多血,那是他们几人的血。纵使自己浑身都是伤,也要拖着彼此向前走去。三个人都不会抛弃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付湍定定地看着他,他心中长叹一声,他想要说些什么,可他从来不善言辞,所以许多情感都变不成能表达出口的话。
于是,他只是说出一个他们都知道的事实。
“你若是想在朝堂,要去积攒势力积攒人脉。朝中很多人都看你不顺眼。我为你做事,可以保护你。”付湍说道。
此言中的每一个字句,皆是出自真心。
南江上下只有五洲。而付湍作为幽州的顶尖战力,实力自然是毋庸置疑。
这一点魏知易自然知道。
但他却是眸中含笑,再度摇头,“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阿娇在等他回去,剑冢也在等他回去。
朝中的势力错综复杂,纵使他再安分,也会不断遭旁人针对。
身在朝中的人总是会站在死的边缘上。
魏知易能接受所有的结果。落败也好,死亡也好。但他不能接受付湍他们因他而走向死亡。
“但是也有人在等你回去。”付湍望着他,再度开口。
魏知易想起那日从松子山离开时,那抹穿着道袍的身影。那日他的师父没有阻止他,但不代表师父不会等他。
他师父一生信命,但也是想过去更改命数。因为“情”这一个字,太过漫长,太过复杂。
魏知易抬眸望向付湍,眸中含笑,“从松子山上走下来的那一刻,我就不能回头。”
所以纵使万难,他也不会停下脚步。
魏知易再度对付湍说道:“回去吧,付湍。”
付湍看着魏知易,没有答话。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魏知易的目的,可是他不清楚,为何他会这么做。
他知道,魏知易这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把大义挂在嘴边的人。
很久之前,他们三人围在篝火周围谈着理想,那时他们刚得罪一个官员,处境堪忧。
阿娇弯着眉眼,挥舞手中的刀,说道:“我以后要匡扶正义,斩尽宵小。”
火光照在少女的眼睛之中,让她的眼中亮起了光。
她说完,转头看向付湍,似是在问他,你呢。
付湍感受到她的兴奋,沉默片刻。他觉得他若是给不出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她绝对会拿着刀突袭他。
“我想找到一把能称上是天下第一的剑。”付湍望着篝火说道。
他这个答案,阿娇勉强接受。
于是两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最后一个人。
那人坐在篝火前,拿着木制的棍子,翻着火中的那些树枝。他垂眸好似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但两人都知道,他就是听见了。
篝火的光落在那人的脸庞,火焰摇曳,却也炽热。周围皆是暗色,唯篝火旁有片片亮光。
那时的魏知易面容尚还青涩。他垂眸望着篝火,沉默许久。
正当其余的两人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笑一声,眼眸依旧看着那处篝火。
“我?”他反问道。
随后,他接着说道:“我以后还想吃红薯。”
篝火中的红薯被翻出来,那红薯外焦里嫩,香气十足,勾得人欲不能罢。
阿娇撇了撇嘴,无奈地抱怨道:“你这算什么理想?那是敷衍——”
魏知易将一旁刚放凉的红薯递给她。
红薯的外皮被阿娇给褪去,那红薯入嘴尚还滚烫。
阿娇还是觉得这个答案敷衍。
但魏知易却仍旧没有改变答案的意思。
想吃红薯怎么就不能算是理想?那时魏知易笑着说道。
时过境迁,他们三人谈论的理想是否改变,已无人能知。
也许已经变化,也许从未改变。
魏知易会独自留在宫中的事实,不会改变。
付湍的手指扣紧桌上的剑,他将剑抱在怀里,抬头望向魏知易,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他接着说道:“你当年为什么会选择回松子山?”
这句问话,如同是在问魏知易当年为什么会去为谢京墨做事一样。
可那是两个问题,答案并不一致。
魏知易抬眸看他,开口问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分别前见到的老人吗?”
那个老人皮肤很黑,满面皱纹,似是藏着泥土。
魏知易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老人的眼睛,含着悲哀与愁苦,似是对那所有的“生”都失去兴趣。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自古以来,阶级问题一直存在,而百姓自始至终都处于最底层。
若是有人知晓魏知易现在的想法,那一定会觉得他异想天开。
可那年魏知易却并没有想那么多。什么为百姓谋生,什么国家大义,那时的他通通没有想这些。
他那时,只是想算上一卦。
于是那一卦,让他彻底陷入一场囚笼。而那囚笼的名称名为自己。
凭心而行,不论始终。
但凭心而行,也要接受落败。
付湍望向他,许久没有说话。
风静静地从未曾落子的棋盘上吹过。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离开,谁都没有再次开口。
“如果遇上麻烦,我和阿娇一定会保护你。”付湍站起来,终于说道。
他垂眸望着魏知易,再次补充,“不惜一切。”
这句不惜一切,自然不是空话。
魏知易嘴角微扬,他抬眸望着付湍,“好。”
他们三个人,曾经一起看过日出日落,一起走过山河万里,也一起去为不认识的人讨过公平。
他们会拖着彼此逃亡,即使身后全是刀光剑影,也未曾抛下一人。
那是他们从生死之中建立的友情。
风又一次将人推向庭院外。彼时那石桌旁,又一次留下魏知易一人。
天各一方,但有些缘分并不会因此而断。
在魏知易与付湍谈话之时,江程安已在方思重的带领下,见到他那位已经疯掉的母亲。
母子重逢时总是温馨的。但前提是两人都是正常的模样。
唯一庆幸的是,姜玉能认得江程安。
她一声又一声的话语,含着她以往的伤痛和她那碎裂的心。她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是幻想。她只记得那日的天色很红,而她没等来她的救赎。
在大牢中的齐曼桉也见了她一面。听人说,那天大牢之中,响彻着哭声。
那是她们在这么多年之后相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之后,没过多久,姜玉便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永远闭上双眼。
那时,方思重正想办法帮她恢复神智。现在想来,姜玉见到江程安和齐曼桉时,只是回光返照。
兴许是心愿已了,于是姜玉便闭上双眼,回到了她该去的地方。
死亡是重逢。
兴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不断地向齐长鹰他们说着这世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时的她或许眉眼带笑,不再分不清那所谓的现实。
但那些所谓的另一个世界,终究只是活着的人心中的安慰。
死亡是重逢。那是九万岁谢临渊所安慰自己的话。
秋将落叶递到那抹霜色身前,他抬手接住那片落叶。
清风吹拂着树梢,那枝头的叶子已经尽数凋零。这秋季太长,却也太短。
人们常说,秋是离别的季节。但谢京墨却觉得,无论何时,人间总少不了离别。
身穿浅白色衣袍的薛沐景,自他身后走来,他说了些什么。谢京墨听罢,转身朝房屋之中走去。
秋转冬时是寒冷的,谢京墨此刻早已将披风披在肩头上。
桌面上的寒意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冻手。
齐珩凝眉,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似是在想些什么,这庭院很冷清,寻常时连个人都不会有。
他不习惯在自己的院子中留人,于是那些宫女侍卫都被他赶到别处。可他到底是二皇子,不能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齐珩所住的地方很大,于是那些人也只是不在这个院子,偶尔二皇子出去时,他们还会来此打扫一番。
入冬时,皇城总是会很凉,虽然只是初冬。
那松子山上的竹林早已茂盛,可天算子的面前却已没有人坐在此处。
竹林斜影照,故人可归来。
而那所谓的故人正坐在石桌旁,他抬手自那空荡的棋盘之中,落下第一枚白子。
所行,心无悔。
正如他说得那句话,纵使前方万难,他也会去做。因为他也想知道,他的所求,结果究竟会如何。
那石桌上的棋格早已因时间而风化许多,白色的棋子落于那粗糙的桌面上,与其相互映衬着。
上一局的棋局早已迎来终幕。而这枚新棋子,便是这一局的开端。
于是在那局棋的终幕,魏知易留下最后一句话来结尾。
相逢一场,祭此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出自山坡羊·潼关怀古(元代张养浩)
其实写到这里,忽然就感觉这么一个结局其实也好。但如果就这样结局,很多坑都会没有填。
后续是灵魂(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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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相逢一场,祭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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