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楼离开后,谢玄抑制住心中的忐忑问道:“小楼的伤,还有指望吗?”
谢安稳如磐石,语带责备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到此刻,你还在为不相干的个人私事纠缠不清吗?有这些闲工夫,不如去拟定计划,看桓温如果大军压近,你的北府军要如何稳妥应对才是。”
谢玄愕然,鼓起勇气争辩道:“叔父,这件事,您可是答应过我的。”
“哦,不错,”谢安显出一种从不食言,但视若无物的散漫态度:“我是答应你要见一见他的。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谢玄明知他偷换概念,却也无可奈何。
“你道我让你进京,就只是为叮嘱你一番吗?”谢安忽的神色一变,态度严厉起来:“或者是为你创造机会,方便你和你的朋友一路厮混游玩至此?”
“不敢。”仿佛被看透了的谢玄不由得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他从小被这个叔父整治得尤其厉害,可以不怕父母,但没法不怕谢安。
“我这个时候召你上京,就是为了给桓公瞧瞧,他的荆州军浩荡而来,我们却未必全然放在心上,我们北府军的统帅还有闲暇时间回自己家里省个亲。叫他千万别高估了自身的实力。”
谢安面色又换,带了些轻描淡写的笑意,宽慰道:“我知道你想救那个朋友,他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但事有轻重缓急,择其重者先为,不重者后为。”
而后,他吩咐谢玄去书房抄录《参同契》,并说明晚些时候会去检查。一时间,谢玄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因玩心太重被教育、惩罚的年代。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顺着寒风瑟瑟的长廊往自己的书房去,但走出一段,不禁心下生疑,总觉得谢安是有意支开他,像有什么要刻意隐瞒他一样,于是停下脚步,又往会客大厅的方向张望,却见谢安不紧不慢地往客房所在的院落去了。
难道叔父要去找小楼?
唉,是又怎样,自己还有书要抄呢。
谢玄叹了口气,心知谢安让自己抄书是假,支开自己单独去见客人是真,但又一想,他既然主动去找小楼,可见确是将救人的事放在心上了,如此一来,说不定小楼真有一丝生机。想着,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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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看见来的居然是谢安时,容楼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会是谢玄,怎么也想不到刚刚敷衍地见过一面的谢尚书,会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一个人。
“谢尚书……”
“如果有活命的机会,你要赌一把吗?”
对于谢安的开门见山,容楼只觉莫名其妙,但喘息之间便反应了过来,仿佛暗夜里窥见一线天光,绝壁上寻到一条绳索,求生的本能使他急不可耐地抢前一步,道:“你有办法医我的伤?!”
谢安淡然笑道:“我虽然没有,却认识有办法的人。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医你,只可能是他二人。”
容楼脑子里一片混沌,感觉像做梦一样:“我……真的还有救吗?”
“我只能说,你的面相非比寻常,古怪至极,弥散着死气,却又暗藏生机不断,我亦不敢妄言如何,但却非将死之相。”
听谢安说得一头雾水,容楼听得心下坠坠,问:“那二人是什么人?”即使对方是名满天下的谢安,他也无法轻信。
谢安缓缓摇头,“我不能打包票,但机会很大。你以前在北方应该也听过‘大医小仙翁’的名号吧。我说的二人里,有一人便是他了。”
‘大医小仙翁’,说的是神医葛洪。他师承儒道兼修的、‘天师道’元老级人物郑隐,因此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天师道’里的辈份却很高,备受尊崇,却不问世事,只沉迷医药,几乎不参与‘天师道’中的各类事务,因擅长炼丹治药,能医各处名医所不能医的奇疾顽症、瘟疫流病而名扬四海。据传,他在罗浮山和南海的丹灶研究医药时,临近的村落发生了百年难见的大瘟疫,当地的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死到临头的村民们有幸得到了葛道长的救治,这才全然无恙。从此,葛洪的名气越传越大,世人都尊其为‘大医小仙翁’。
容楼在北方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号,知道他是大小医官们奉若神明的人物,据说他炼制的金丹仙药,吃上一颗便能延年益寿,吃上三颗便能长生不老,神妙无比。只是这样的人物,能见上一面都得看缘份,想要他能给自己治病怕是天方夜谭了。
“葛小仙翁欠我一个人情,如果我请他出山为你诊治,他当不会拒绝。”谢安想了一下继续道:“至于另一位,等葛小仙翁看过你后再提不迟。”
容楼听他言之凿凿,疑惑道:“既然谢尚书想帮我找‘大医小仙翁’治病,又何来‘赌一把’之说?”
“因为我有个条件。其实,我这么做未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好事尽从难处得,成功莫向易中寻,也是处事之常理。”谢安神色如常道:“我的条件是,需要你去荆州军的大营,替我送一封信给桓公。”
“你说桓温?!”容楼猛地一惊,面色变了几变,心道:什么意思?莫非谢家的这只老狐狸相面相出了我的身份,要拿我的人头做顺水人情给桓温出口恶气?他怕我不肯去,又编造出能请出‘大医小仙翁’来替我治伤的事哄骗我?
看出容楼面色有异,谢安关切道:“小楼,你怎么了?”见对方置若罔闻,又若有所思道:“发什么呆?莫非你和桓公有什么瓜葛?”
“没有。可能因为受伤的缘故,方才有些不舒服。”容楼忙镇定起心神。随及,他打消了刚才愚蠢的想法,不管目的是什么,如果谢安想要他的性命,直接拿下他即可,完全不必骗来骗去,大费周章。但正因如此,对谢安提出要自己去给桓温送信的理由,则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
“我知道此刻你脑子里全是问题,各种各样的,但我一个都不能回答。你只需要做出选择,去还是不去。”
容楼犹豫着。
“桓温见过信,一定会要求见你一面,当然,你也必须要面见他。到时你须谨记,他若问你从何处来,你便告诉他你刚刚从北方来到此地,若是他问及其他的诸如你的家人、过去等等,你只管和他说我在信里已经有言在先,你这边不便多言,只叫他来问我就好。”
“他会问我什么问题?”容楼不想一无所知地前去,又听谢安话里提到“家人、过去”等字眼,隐约觉得这些问题可能和自己的身世相关。
可是,如果只是有关自己的身世,与南晋的大司马桓温又有什么关系呢?桓温为什么会问这些?
“我相信他问的,也是你想知道的。只是眼下我不会告诉你,但等你送信回来,我保证不但会请‘葛小仙翁’替你医伤,还会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容楼内心已决定要去送信了,正因如此才更加惴惴不安。
面见桓温时,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就是在战场上杀伤对方的敌将?
如果被他认出来了怎么办?
以自己现时的状况,绝无可能逃得出荆州军的军营。
算了算了,已经决定要去了,还是往好处想一想吧。战场上自己戴着头盔、面甲,根本没有暴露面貌,对方怎么可能想得到昔日燕国的将军,如今竟会变成谢尚书的信使呢。
他面上仍装出思考再三,犹豫不决的模样,道:“这一趟去送信,非我不可吗?”
“非你不可。”
良久,容楼道:“谢尚书,这一把,你赌赢了,我去。”
谢安的面上闪过一丝笑意,“稍后我会叫人把书信送来,你明日就起程吧。”
容楼点头应下。
“差点儿忘了,玄儿在扬州领兵操练,难免荒废课业,最近我给他布置了不少功课,逼着他加紧恶补,想来少有闲暇。你自去送信便罢,就不必知会他了。
“好。”容楼心下一叹,也应下了。
他以为谢安是不希望门阀大家出身的侄儿,同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流民结交,虽感遗憾,但心下还是理解的。
谢安满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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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谢玄将抄录的《参同契》交到谢安的案头,就跑到客房找容楼,想带他到建康城各处吃喝玩乐一番,不想连人都找不见了。他觉得事有蹊跷,就拉了家仆来问,被告之小楼公子已经走了。谢玄知道定和叔父脱不了干系,忙不迭地找到谢安询问缘由。
谢安正在书房看书,谢玄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时,谢安连头都没抬一下,直接道:“你找小楼吗?他帮我送信去了。”
谢玄愣了一瞬,“他一个北人,新来南方,人生地不熟的,你让谁送信不行,非得叫他去送信?”
谢玄语气中的不满,谢安如何听不出来?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就是我们等的那个‘契机’。”谢安放下手中的书,微笑道:“他去送信,我才有可能把桓温请来赴宴。对了,我还得感谢你,把他带到了我面前。”
谢玄顿时明白过来,惊异道:“你是让他去给桓温送信?会不会有风险?”
前面几次送信,谢安都是让传令兵去的,虽然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刁难。而若是桓温真的决定起事逼宫,杀个把信使也在意料之中。
谢安站起身,望向窗外,语调有些沉重:“我这一次,多少有些利用了你的那位朋友。至于风险,自然是有的,但他要面临的风险,和一般的信使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我没有办法完全把握住桓温见到他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更不能算得准桓温身边其他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他只身前往,会不会遇到风险,风险有多大,我的确没有把握。”
谢玄不假思索道:“他身上有伤,强敌环伺之下无力自保。看来我也要走一趟荆州军军营了。”
“不可!”谢安断然道:“你是北府军的统帅,贸然前去,无疑于以身伺虎。”
“叔父,你拿我的知音伺虎前,总应该问一问我的。”谢玄的目中似有小小的火星闪烁不定。
“玄儿,你向来豁达随性,交友虽多却很少真正放在心上,怎么唯独对他有所不同?”
谢玄默然半晌,才道:“可能他是唯一一个我很容易就能彻底看透的人吧。”
谢安晒笑道:“怎么可能,你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他想要隐藏的过去。”谢玄的脸上是安然无惧的神色,“不知道他的过去,不代表看不透他这个人。他的人在我面前时,他高兴、伤心、厌恶、纠结、惆怅……我全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来,真的,只需一眼就可以瞧出来,根本不用费心思去想去猜。每当和他在一起时,我就可以轻松地、尽情地做我自己。”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坚定:“所以,我不能失去这个知音。”
“只应踏初雪,骑马出建康。”谢安依旧望着窗外喃喃道:“下雪了。虽然迟了些,你想去就去吧,如有需要,也许可以接应他一下。”
小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小小的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给外面的庭院铺上了一层糖霜。
谢玄感激地望了眼根本没有看向他的谢安,转头向外面冲了出去。‘糖霜’上留下他义无反顾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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