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岔路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三岔路口,因为路口有一棵老槐树,所以叫做‘老槐树岔路口’。要不然,只说是岔路口,一般一块不大的地方就能有六、七个,根本不知道是指哪一个。
这种取名方式在汉人居住区十分常见,比如十字路口边上有颗大树,前面再来个土坡,那就是‘大树十字坡’之类的,简单、直接,却很有标识度,所以容楼虽然对建康附近的道路并不熟悉,但对这个岔路口的印象却颇为深刻。印象深刻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因素,就是这里乃桓温的军营去往建康的必经之路。而其他的野路不是跋山就是涉水,得多花好几天工夫才能抵达。
容楼爬到一棵香樟树的枝杈上,运足目力,往‘老槐树岔路口’的方向望去,想仔细观察一下路口周围的隐蔽处有没有藏着人。出乎他的预料,那里居然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在目前的距离上,他看不清那几人,只能隐约看到有三个人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虽然他们身无甲胄,穿着便服,但都携刀带剑,想来不是出自军伍,也是江湖豪客。
容楼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这里。他知道身后如果真有追兵,而自己弃马绕路的计谋又不幸被识破了的话,追兵就极可能先跑来岔路口进行埋伏堵截,毕竟这里是回去建康的必经之路。不过追兵总不可能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等他,自然该是隐匿身形,等到他出现后才会杀将出来。
所以,他本以为不会有人大明大白的在此,但既然有人,也可能是不凑巧出现的局外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那三人全站在老槐树下,但路边只系着一匹马。
难不成三人中倒有两人和容楼一样是步行来的?
似乎有些古怪。
容楼仔细观察,用眼光来来回回巡了好几遍,一切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不寻常。
蓦然,有什么东西晃到了他的眼睛。
原来是那三人其中一人说到有趣之处,手脚比划起来,身体随之晃动,胸前挂剑上镶嵌的珠宝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
容楼的嘴唇颤了一下,几乎欢喜地要叫出声来。
芙蓉如面柳如眉,那是芙蓉剑!
是谢玄,肯定是谢玄来接应他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苦兮兮、暖洋洋的,眼角虽说还不至于湿润,但仍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出于看不清来人,没法确定是否就是谢玄的考量,容楼没有立刻跳出来打招呼,而是继续观察四周。
从他的位置,经由侧面山坳的低洼处,再穿过一小片野草地,就能抄近道靠近那三人了。野草有半人高,想悄无声息的摸过去并不容易,但如果伪装得当或可一试。
谨慎起见,他决定还是先靠近到能听见那三人说话的范围内,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也好确定那人真是谢玄,还是只佩戴了一把类似谢玄的‘芙蓉剑’那般贴金镶玉的佩剑的家伙而已。
他摘了很多香樟叶,拗断几根树枝,到树下把自己从头到脚伪装了一遭,然后贴着地,小心翼翼的从藤蔓草木中匍匐前进,轻手轻脚的向那三人的立身之处靠近。
到了差不多自以为的‘安全距离’边缘处,容楼停了下来,开始侧耳倾听。
这种安全距离,是他假定对方是同自己功力未失前一样水平的高手,再结合眼下的日照、风声等环境因素,估量出的一个范围。在此范围内,才有可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对于自己原本的实力,他还是引以为傲的,坚信以此作为‘安全距离’的考量,是非常稳妥的。
隐约间,他听到了那三人的对话声。
有心算无心,同样的距离上,当然只有他能听到那三人的声音,而对方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了。
只听一个声音道:“我家兄长可是对你推崇备至,每每在我们面前夸赞你的才能,说未来我朝的将星中,你必是最闪亮的那一颗。他的小麟儿,取名也是单字一个‘玄’。他虽然没有明说,我也能猜得到,必是希望这孩子未来能像你一样有出息,出将入相,光耀门楣。”
另一个声音大笑着道:“这个‘玄’字的确是好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听上去正是谢玄的声音。
先前那个声音也哈哈笑道:“好你个谢家宝树,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绕着弯儿夸自己呢!”
“哪里哪里,我本无心仕途,不过身不由己。说‘玄’字好,是想起了顾司空的外孙张玄——冠军将军、吴兴太守,似他那般志向远大的,才是出将入相、光耀门楣的好榜样。”
“嗨,我听说你和张玄私交甚好,谢玄、张玄,素有‘南北双玄’之称,不过在我看来,他不如你。”
这一下,容楼总算确信那人就是谢玄无疑了,想必他就是来接应自己的。
他听谢玄与别人相谈甚欢,便没有多想,当下跳将起来,冲不远处三人所在地,挥着手大声道:“幼度,我在这里。”
幼渡,是谢玄的字,之前二人一同上京的路上,谢玄曾提出希望容楼以后都这般唤他。
不想谢玄扭头一看见容楼,竟面色突然一变,口中高喝道:“小心!”,然后立刻反手拔剑,抬手一剑便刺向面前之人。
那人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一个后撤步退开三尺,也拔出腰间长剑,口中道:“久闻谢将军剑法无双,名列上九品第一人,今日我便来领教领教了。”
与此同时,他身侧的另一人怪笑一声,双臂一展,两只手上赫然各握有一柄爪刀,左金右银,长仅一掌,刀身呈反曲弧形,刀尖锋锐绝伦,内外弧均开了刃,柄尾端为一个圆环,扣于食指之上,正滴溜溜地转动不停。
不用说了,这二人便是振威将军桓冲,和他的贴身侍卫‘飞狼’。
原来,他二人的马快,到了附近,先把自带的六匹马、路上寻到容楼的弃马,一共七匹战马,找了个隐蔽处拴牢、藏好,再跑来这边埋伏下来。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没等到容楼,却等来了谢玄。
建武大将军一人一马赶来接应容楼,并非事先约定好的,是以既不知道容楼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会走哪一条路,因此同样打算在‘老槐树岔路口’这个必经之处等着。
谢玄,一颗七巧玲珑心,为人何等精明,下了马,只绕着大槐树转过两圈,就发现了暗处的桓冲和‘飞狼’。
桓冲被发现后,也曾动过心思,想一不做二不休,趁机除掉‘北府军’的最高统帅,但转念还是按捺下了。毕竟桓、谢两家都是门阀世家,在朝中势力不相上下,未来走向也模糊不清。大哥桓温身为权臣,并未表示要与朝廷为敌,未来形势如何尚未明断,不宜太过冲动,否则铸成大错就不可挽回了。
况且,以谢玄在朝中的威名,他和‘飞狼’合力一处,想获胜也许不成问题,但要杀死谢玄,怕是难上加难,是以才开始虚与委蛇地和谢玄友好相谈。
只是,潜行逼近,又不及看清三人面貌的容楼,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机锋,只道他二人是和谢将军相熟之人,因此贸然现了身。
不方便杀谢玄,难道还不能杀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小信使吗?
桓冲暗里打定主意,只要自己缠住谢玄,让‘飞狼’腾出手来三下五除二宰了那小子,这事就算如此了结了。回头追问起来,只管诬赖那小子先前在大帐里冲撞了大司马,自己看不过眼,一时恼怒,追上来杀了人,谁又能把自己怎样?而且,自己为什么杀那小子,别人不知道,大哥心里必是清楚明白的,即使不喜,想来也只能加以责骂一顿算作罢了。
此一时刻,容楼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在胸腔里惊得快要停止跳动了!
他此番前来,早有生死一线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他一身内力尽失,好在筋骨还算强健,力气也足够大,可武力方面大约只能和身强体壮的健卒相仿。而他的敌人,毋庸置疑必是军中高手中的高手,举手投足之间就足以杀死似他这样只能凭借蛮力的普通强人!
谢玄眼见‘飞狼’作势 ,心知不妙,本来刺向桓冲的芙蓉剑当即在半空中变了个招式,同时足尖在地面上一抹,腰部发力,手腕抖动处掌中长剑已划过一道弧线,斩向‘飞狼’的腰腹之间。内力到处,剑上漾起一道半圆形的弧光,甚为可怖!
很显然,这一剑,是他想阻止‘飞狼’向容楼发起攻击。
‘飞狼’瞥了桓冲一眼,不言不语,只脸上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对谢玄斩来的这一剑更加不管不顾,双足只一蹬,人如飞鸟腾空而起,金银两只爪刀在他的手指上转动过一圈,左手正握,右手反握,身形一飘一闪,直掠向三丈开外的容楼!
桓冲与其配合默契,口中大笑一声:“谢将军,你是我的!”,手中长剑高举,竟然剑作刀使,当头劈下,金风鼓荡,隐隐似有雷声,向谢玄斩去。
桓冲掌中的这口剑,名曰‘不破’,和谢玄的那柄纤细的芙蓉剑走的完全是相反的路数。
‘不破’即长且重,整体长约五尺,光剑柄的长度就有一尺。它的剑柄虽然比标准的双手剑的稍短,但同单手剑比起来,则要长上许多,是以可以单手握,也可以双手握。
这把剑,重量足有三斤半,双手全力挥动一剑劈下时,几乎能把人劈成两半,无论在重量上,还是劈砍威力上,都足以和单刀媲美。
剑柄的尾部,还带有一个配重球,使得剑身的重心不会太靠前,也更加易于剑尖的稳定把控,并可以提高击刺时的准确性和灵活性,尽情发挥出剑身的长度优势。
‘不破’的剑身只有前面的三尺开了刃,靠近剑柄的一尺没有开刃,可作格挡,极端时甚至可以一手握住这一区域,另一手握住剑柄,进行强力破甲攻击,或者索性倒持过来,用尾部的配重球进行锤击,真正是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桓冲的这一剑劈下,除非谢玄不要命了与‘飞狼’换命,否则只能放过‘飞狼’,回手过来先化解这一招。
这正是兵法中的围魏救赵之策,攻敌必救,端的歹毒。
由此可见,‘飞狼’击杀容楼,桓冲拦住谢玄,是很有讲究的战术。因为‘飞狼’的武动虽然了得,但想用来缠住谢玄这样的高手,却是万万不可的。
从功法层面看,‘飞狼’擅长近身格斗,进退如风,短打无敌。谢玄的三尺芙蓉剑恰恰以速度迅捷见长,更加有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恰可以克制‘飞狼’的速度和多变的打法。
从兵法层面看,谢玄的身份地位,导致‘飞狼’未必敢下狠手去杀谢玄,可谢玄却可以对‘飞狼’痛下杀手而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谢玄大可以招招和‘飞狼’搏命,去赌‘飞狼’不敢随便使出杀招,那么很可能几招之内就能取得绝对性的优势。而如果‘飞狼’真的杀红了眼,失了控制,并出其不意重伤甚至杀死谢玄,那桓氏一族的整体大势都可能因此土崩瓦解。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很要命的。
所以,如果让‘飞狼’去对付谢玄,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只有桓冲自己对阵谢玄,形成‘以王对王’的局面,加上桓冲的‘不破剑’和谢玄的‘芙蓉剑’各有擅长,互相克制,无论在武功,还是身份方面都能形成相互忌惮的局面,才是上上之策。
容楼身处险境,脑海中一个念头紧接着一个念头闪过,在其间寻找着自己的生机。
桓冲对谢玄,应该是无忧局,谢玄不敢杀桓冲,桓冲也未必敢杀谢玄。而容楼绝对没有机会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从‘飞狼’的手底逃出升天。他的唯一生机,一定要靠近谢玄,要借助谢玄的剑法,抗衡桓冲和‘飞狼’。谢玄的剑,应该是能胜过桓冲一筹的,也是可以完败‘飞狼’的,因此他和谢玄如能联手,对付‘飞狼’和桓冲,虽然还是处于劣势,但至少比他一个人单挑‘飞狼’要多一点儿保命的机会。
可问题是,他和谢玄之间至少还有三四丈的距离,眼下‘飞狼’已经扑身上来。他必须要摆脱‘飞狼’,然后跨越这三四丈的距离,和谢玄“成功会师”才有机会。但是,他没了内力,也就没了轻功,想做到这些,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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