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闻言细思,小楼知道自己就要命不久矣,不希望爱人得知后伤心欲绝,于是一个人孤苦伶仃跑来南方,打算客死他乡。这样一个有主意的人,能接受别人为他安排好的生活吗?
冬夜凛冽的风越来越紧,谢玄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也没有把握起来。
抬起眼,他见冷得缩头缩脚的葛小仙翁那来去不定,给人一种贼眉鼠眼感觉的眼神,又想了一遍有关‘猪和庄子’的寓言,似是咂摸出了点儿另类的意味,半真半假道:“小仙翁,你不是也想拐着弯儿骂人吧?”
葛洪将握成空拳的左手放到嘴前,假模假式地咳嗽了几声,生硬说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谢将军何必太认真呢?”说完就狗撵兔子般往丹房跑去,还不忘回头阻止正打算抬腿往诊室去看容楼的谢玄:“我劝你最好别进去。他被我绑了四肢,人昏迷着,身上还施着针。这种要紧关头,小心弄歪我的针,害死他的就是你了。”
谢玄若有所思地望了几眼灯火通明的诊室方向,欲言又止地深吸了一口气,回去自己的客房了。
葛洪也关上了丹房的大门。
门一关,这里面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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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房内,他把所有的烛火都点上了,一个人站在丹炉前垂首东想西想,考虑了好一阵子,才走到一个有十排四列共四十个抽屉的柜子前,那是他平时存储丹砂等各种稀奇古怪的炼丹材料的地方。
他先打开了近前的一个抽屉,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摇着头关上了,似乎不太满意。
踮起脚,他又伸手从最高处的一个抽屉里摸出一只瓶子,轻轻地打开瓶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一样地往瓶子里望了望,又闻了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撇着嘴自言自语道:“那小子的伤势着实不轻,保险起见最少也要‘六转’以上的‘金液神丹’才能起效果,那就非要上好的丹砂不可了。这瓶丹砂虽然也算得精品,拿来炼个‘三转’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想有‘六转’的作用,估计很难,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葛洪遗憾地摇着头,把瓶子放回原处,再取来一张板凳,爬上去伸手到柜子顶上看不见的地方摸索了一下,终于摸出一个满是灰尘的小盒子,看来,这里面肯定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取下来,抱在怀里,想要打开,又不舍得。转头,他突然一拍脑袋,暗度:我这不是傻吗?帮人治伤还用自己的私藏做什么?那个小子可是谢家的人,我这道观都是谢家人帮着建造的,他们手里肯定有上好的丹砂,说不定连‘九转’的极品丹砂也能搞到呢。嗯,就这么定了。等他问起来,我就说这次要炼个‘九转金丹’,让他提供最高品级的丹砂原料来!
葛洪主意已定,顿觉心胸通透,满意地又爬上凳子把盒子放了回去。
一连几日,他两眼发光,精神头儿十足,除了吃饭解手,就是在丹房和诊室间穿进窜出,忙得不亦乐乎。谢玄好不容易逮住他一次,想询问用金丹保命一事进行得怎么样,他却眉毛一横全不理会,眼睛上翻只管看天,嘴里还理直气壮地指派起谢玄来:“你抽空下趟山,准备最上品的丹砂,对了,再弄两只土狗回来,我有用处。”
谢玄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想一巴掌呼到他脸上去。想必是连日来顿顿白饼配热茶的,强塞硬灌进肚子里,虽然麻木了肠胃,可耐不住积了太多饥火,再叠加上这会儿的怒气,弄得这颇有涵养的谢家公子都想对葛洪动手了。
葛洪偷瞄见他的表情,就具体说道起‘九转金丹’。谢玄顿时也来了劲头,只说如果葛小仙翁真能够炼出‘九转金丹’,他说什么也要弄来最好的丹砂,但若是炼不出来,只想靠胡吹大气骗他的丹砂,便要葛洪的好看。
葛洪顿时涨红了脸,口中叽里咕噜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什么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什么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云云。这河上姹女一句是来自《参同契》,谢玄却是极为熟悉的,知道葛洪是在念叨一些炼丹的法门,其中细节自己难以洞悉,也就不再深入质疑,只是问道:“小仙翁,我且问你,你最多炼成过几转的金丹?你给我个实话。”
本来还在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葛洪,顿时如锯了嘴的葫芦,哑口无言,和谢玄小眼瞪大眼对视了半天,像眼睛里有苍蝇一样猛眨了一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讪然道:“我以前是只炼过‘六转大还丹’,但那是因为我的朱砂不够纯净,手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显露出得意之色,道:“而且,最近我参悟出一种新的手法,把原本只能练‘一转’的粗劣丹砂,炼成了‘二转’甚至‘三转’,所以,只要你能弄来最上品的朱砂,我定能炼出‘九转金丹’来。”
谢玄听得登时一惊。
这丹砂乃至阳之物,用丹火炼化后,会变成至阴的姹女,那是真阳中的一点真阴,所谓‘阳中阴’是也。而这至阴的姹女继续炼化,又会恢复成至阳的丹砂。那就是真阴中的一点真阳,所谓‘阴中阳’。这一来一回,称之为‘一转’,又叫‘一还’。这每一转都会去粗取精,让金丹的药力更加精纯绵长。‘一转金丹’又叫‘小还丹’,超过‘一转’就算是‘大还丹’了,这六转以上的金丹,传说中甚至能够长生不老,肉身成仙。
谢玄心里其实已经有几分相信了,但脸上仍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斜眼看他道:“你具体说给我听听?我虽然不会炼丹,但也知道些个道法原理。你若是能说服我,我便给你弄上品的丹砂去,哪怕是当今天子用来批阅圣旨的朱砂,也不是不能弄到。可你若只是拿救人的‘九转金丹’做幌子来诓我,最后又炼不出金丹,救不了人,我岂非成了冤大头?”
葛洪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先是直眉瞪目地盯着谢玄,后又猛喘了几口气,愤愤道:“说给你听,你听得懂吗?!而且这等金液丹方乃本门不传之秘,难道是能随便说与外人听的吗?”
谢玄只眉梢微提,挑衅地瞧他。
葛洪摆摆手道:“哼,罢了,这里面有我的独门手法,旁人也学不去。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这炼丹之法,各家自有奥秘,不便多谈,但目的都是要锁住最精纯的阴阳二气,去除一切杂质,从而成丹。我在把‘婴儿’炼成姹女的时候,辅以独门手法,用纯阳的雷法轰击姹女,锁住个中的纯阴之力,助其还原为‘婴儿’,可以极大的提高每一转的成功率。”
“竟能如此?!”谢玄惊愕万分,再看葛洪的目光,那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要知道,在这炼丹的每一转的过程中,其实非常凶险,稍有不慎,甚至会引起猛烈的爆炸,使炼丹之人化为飞灰,那真是连渣都不剩的。这个葛洪到底得有多疯,才敢在‘婴儿’炼化到姹女的时候祭雷法去轰姹女?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不可思议的是,听这个家伙的说法,却好像真的找到了其中的法门,居然操作成功了?
见到谢玄目瞪口呆的样子,这一刻,葛洪当真是浑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畅快,一边咧嘴笑,一边挥手道:“总之,你快去快回吧。”
要等他炼‘九转金丹’,肯定还要在此间呆上一段时日,谢玄盘算着也不能再继续跟这个小老儿一起过吃饼喝茶的日子了,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何况就算他忍得了,小楼醒来后总是要加强营养的,真这么连一滴荤腥没有,别说是重伤初愈、体虚萎靡之人,就是个好人怕也得给熬干了。如此,管他是不是真的,他也就应承下来下山去了,顺便把需要的吃喝日用全部采买好,一发运上了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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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回来后,向葛洪提过好几次想去诊室探望小楼,一方面是心里惦记,另一方面也有点儿担心是葛洪一个不小心把人给治坏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葛洪则干脆锁了诊室的门,以伤情不稳定为由断然拒绝。谢玄虽觉恼恨,但也只能心绪不宁地按捺下了。
直到这日,葛洪特地通知谢玄说可以探视了,但忠告他,说病患眼下是昏一阵、醒一阵,让他别叨扰太久。
好些日子没见小楼,谢玄站在诊室门口,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进诊室前,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腰带,然后携着外面的一股冷风推门而入,因为火炉一直烧着,烛台一直点着,闷着没开窗开门,里面暖烘烘的,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香,和外面的寒气凛凛仿佛一冬一夏两个季节。
谢玄反身赶紧关上门,脱下斗篷、外袍,仔细叠好了放在入口处的矮凳上。
病榻上的容楼只穿了条亵裤,左膀子被吊在房梁上垂下的铁架上动弹不得,肩膀、胸前和左臂都包扎得结结实实的,有些地方还扎着又粗又长的银针,搞得和刺猬有几分相似。由于他的骨架较一般人高大不少,两条腿东一撇西一揦地挂在榻旁,看起来颇为笨拙、滑稽。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晒到太阳吹到风了,裸露在外的肤色比原先显白了一些。这会儿,他双目微闭,呼吸平缓,应该是睡着了。
谢玄来到榻旁,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以从来没有过的、如此近的距离,端详起容楼的脸来。
几天时间水米未进,他明显瘦了一圈,使得原本就不大的瓜子脸上难得的几分刚硬的线条蜕化掉了,平添一份多情的柔美。舒展的长眉不再凌厉,闭上的眼睛隐去犀利。要不是冒出头来的胡碴子,在烛火的光晕里朦朦胧胧看过去,这张睡脸真有点儿雌雄莫辨的韵味。
谢玄的呼吸加重了,身体开始发烧一般,这诊室真是太热了。
为了缓解自以为温度太高造成的心跳加速和身体变化,谢玄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以分散注意力。
他捋起袖子,先是拿右手食指戳了戳容楼的脸颊,见没甚反应,就又刷了刷他两边的睫毛,得意地发现眼皮抖动了几下,再以指尖作画笔,临摹滑过两道剑眉,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在鼻尖处点了点算是收了笔,最后逗小孩一般拍了拍那颗黑色的脑袋,自说自话地哈哈笑道:“瓜熟了没有?”
当容楼觉得脸上奇痒难耐,睁开眼睛时,谢玄正潦草地摩挲他那有点儿扎人的下巴,并决定今天要把小楼的胡子给刮了。
“幼度,你干什么?”容楼皱眉,同时抬起唯一好用的右手去拨打开了谢玄的手。
谢玄发现从他一睁眼起,那种柔美的感觉就荡然无存了。
容楼下意识地想用两只手撑起身体,才发现左臂不听使唤,并且自己穿着清凉,以一个颇为古怪地姿势躺在病榻上。
“小心些,你身上还有针。”谢玄见他醒了,放心了不少,道:“还好背后没有针。你要坐起来吗?”
容楼单手撑在床沿上,在谢玄的帮扶下,小心翼翼地在不触动银针的前提下,靠坐起来。
谢玄提议道:“洗脸刮胡子吧。”
容楼坚决摇头道:“我要饿死了,先吃饭吧。”他真的饿得快没力气说话了。
“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国无礼不宁。”谢玄循循善诱:“听话,先洗脸刮了胡子才好吃饭。”
容楼虽然听不进去,但看看自己的处境,也知道是离不开床的了,身不由己之下,只得砸吧了一下嘴,苦笑道:“那你快点儿把洗涮用具什么的拿过来,我好速战速决,不然怕是洗脸的力气都快饿没了。”
“不妨事,我帮你。”谢玄笑眯眯道。
ps:炼丹的常把‘丹砂’称作‘婴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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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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