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后一缕光亮从庭院中的雨帘中消失,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谢玄还坐在客房的桌前等着。抱着卷轴的容楼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在几枝烛火映得并不算黑暗的房间里睁大了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地看向谢玄,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谢玄吓了一跳,起身问他出了什么事。虽然容楼不太想说话,但谢玄毕竟是谢安的侄儿,若真想知道,不告诉他也能知道。发了一会儿呆后,容楼从神志恍惚中恢复到了往日的精神状态,大致进行了说明。谢玄听了唏嘘不已,问容楼能否确定画中女子就是他的娘亲。虽然容楼嘴上说着天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样貌相像之人并非没有,是以目前没法确定,但从他流露出的神色中,谢玄知道他心底里已经确定了,或者说想要去相信。

二人就此事不咸不淡地又聊了一会儿,见容楼明显排斥深入讨论,谢玄便告辞离开了。但翌日一早,他又来了,说要带容楼到建康城里逛一逛,散散心。不想这时候谢安居然也来了,要容楼跟他走一趟。

“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儿?” 谢安冲谢玄微微皱眉道:“日常功课完成了吗?”

“嗯。”谢玄点头。

他早防着这一招了,昨天晚上就提前把今天该看的、该抄的、该背的都囫囵完了。冲叔父行了一礼,他小心询问道:“您这是要带小楼往哪儿去?”

谢安笑了笑,道:“带他去见帛大师。”

谢玄知道很多年前府里就住着个唤作帛大师的、神秘的、深入简出的老和尚,还在出生时替他算过命,后来也曾匆匆照过几次面,但并未经由谢安介绍,真正得以熟识。此刻,得知谢安要带容楼去见这位大师,他不禁心中窃喜,说不定这人是能帮到小楼的。他能被叔父如此看重,并供养在宅中,定是有些不凡之处。

此念闪过,谢玄又施一礼道:“侄儿想同去。”

谢安听言,只瞪着他不说话。

谢玄有些头皮发毛。他能感觉到谢安不喜欢自己和容楼过往从密,但不适时宜地阳奉阴为,感觉真的不错,因此他虽胆颤却没有退缩。

过了好一会儿,谢安收回目光,转头扫了默不作声的容楼一眼,又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吧,同去。看来我家儿郎交了个‘好’朋友。”

二人由谢安领着往斋园而去。

像是知道今天会有访客,斋园的门大敞着。到园门口时,谢安清咳了一声以示通报,稍后三人先后进了禅房。背对他们的帛大师刚刚煮好了一壶姜桂茶,把面前的四只茶盏都倒满了。

容楼见了心下微惊,暗忖:这也太巧了吧?!也可能是他们提前约好的时间。可是,桌上有四只茶盏,谢玄明明是临时起意来的,莫非这位帛大师真的能掐会算?一下子,这间禅房乃至那位大师都令容楼感觉十分神秘起来。

帛大师转身,抬眼看了看三人,笑容可掬道:“我想你们也该到了。蜗居简陋,屈就三位了。”转眼,他看向容楼,柔和的目光饱含智慧。

虽然他不含一丝敌意,却令容楼没来由地感觉不自在,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他不是厌恶面前的这个老和尚,而是厌恶这种莫名的神秘感。

“之前听谢尚书说起你,我便很想能见上一面。今日一见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帛大师收起笑容,正经八百道。

容楼故意干咳了一声,略显生硬道:“在下无家可归,一路颠沛流离从北方过来,过着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有何德何能令大师有所期望?怕是只有让大师失望了。”

谢玄从旁观看,只觉容楼的言语、表情和平素大不相同,处处透露出对这位大师的不敬,不由得稍皱了皱眉,但终究忍住没说出来。

帛大师撇下容楼,转向谢玄点点头,“这位想必是建武将军了吧?”不待谢玄答话,又道:“休要责怪你的这位朋友言语失度,他只不过是刻意想反驳我罢了。”

但凡强人,大多富有攻击性,区别只是平时有些表露在外,有些压抑于内而已。

这老和尚怎么和恪师一样,好像会‘读心术’似的?容楼又是一惊。

他平时极少逞口舌之利,但今日遇上这位料事如神的帛大师,不知为何,竟不自觉的反着对方的话来说,未料被对方一语道破了心思。

帛大师转向容楼,道:“和我玩石头剪子布的人往往很痛苦。可这只是表象,其实真正痛苦的人是我。”他又转向谢安,补充道:“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这一点谢尚书可以作证。不然我下棋就不可能从来赢不了他了。”

谢安苦笑道:“莫非大师是为了赢我一次,才一直留在此地的吗?”

帛大师脸上显出平和的笑意,“也许。”又叹道:“凡事都知道结果,是没有选择的乐趣的。若是有人和我一样,就会明白猜不透看不清是多么大的喜悦。很不幸,又很幸运的是,和你对弈乃我这些年来唯一的乐事。”

谢安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帛大师的这些话弯弯绕绕,容楼听得似懂非懂。

“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帛大师望着容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急不徐道,“至少你让我又看见了‘无量宝焰指’的威力。”

他此言一出,容楼惊疑交加,旋即想到可能是谢安从谢玄处得知详情后,又告诉了这位帛大师。他不由以眼角的余光向谢玄求证。谢玄闻言,讶异地转脸以询问的神情去瞧谢安。谢安神色平静,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算作回答。容楼见了心知应该不是,那么面前的这位老和尚,只凭一个照面就看出了自己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实在咄咄怪事,心下不免更加惊愕。

从前脚踏进斋园,到现在屁股还没坐热,容楼已经接连三次吃惊不小了。这位来路不明的帛大师到底是哪位人精,何方神圣?居然能未卜先知?说不定他也能知道自己的内功还有无恢复的机会,或者知道恢复的法子?否则谢尚书因何要带他前来?容楼不禁东想西想,一时间脑子里乱哄哄的,差点儿就要脱口问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帛大师凝视着他的双眼,“相信命运吗?”

觉得问得有点傻,容楼摇了摇头。

似乎早料到对方会如此反应,帛大师立即又问道:“为何?”

容楼耸了耸肩,“没有为何,就是不信而已。”

帛大师的声音洪亮清楚:“凡是皆因果,所有事情都有一个‘为何’。你先说服自己,再回答我不迟。”

容楼愁眉苦脸地思考了一会儿,显得犹豫道:“可能因为我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

“你虽然没有佛缘,但能说出这句话,足见有些慧根。不错,心性强悍之人基本都不相信命运,因为他们习惯了掌控,也许未必是刻意为之。”帛大师挺了挺腰杆,眼光中有几分赞许之色,“虽然这样的强人中,有的是想掌控一切,有的想掌控别人,有的只想掌控自己,但共通点是都讨厌‘被’掌控的感觉,就像你一样。你能不能准确地告诉我,控制和被控制究竟有什么不同?”

容楼很容易感受到其中的不同之处,就如同一正一反般明了,可张开嘴想描述清楚时,却又觉以言语难以尽述。世上有很多类似的事情就是如此。还好,容楼迅即想到了一个答案,于是道:“差别就在于我想不想。或者说我有没有自由来做出选择。”

“你说的不错,关键的差别就在于‘自由意愿’。有关这一点,多年前我和谢尚书有过几次激辩,此刻不提也罢。”帛大师点了点头道:“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你的刻苦努力,不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呢?你又怎么证明你的自由意愿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呢?”

容楼低头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如墨的眸子闪亮而坚定地注视着帛大师的双眼,“我不能证明这不是,也不能证明这就是,但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我从小到大都是靠自己活的,所以不相信有所谓的‘神之手’在天道中替‘每个人’规划好了不可改变的命运。我‘相信’每个人的命运,应该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大师是认为我想得不对,要教导我吗?”

“我没法教导你,没有人可以教导别人连他自己都不能彻底洞悉的道理。但是,你说得有一点我完全赞同,那就是‘相信’。每个人都要相信一点儿什么。相信命运,相信佛祖,或者相信自己,还有其他什么……它们形式各异,但骨子里都一样,就是‘相信’。”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深切、悲伤而怜悯的表情,道:“所以,有些事情并不是我能够预知到会发生,而只是我‘相信’它们会发生。”

他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而富有感染力,以至于容楼、谢玄乃至谢安都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联想到帛大师已经展现出来的“预知”能力,容楼间心头惴惴,对于自己的命运能否掌控在自己手里,顷刻间变得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了。

谢玄终于按捺不住地上前一步,将从帛大师说起‘无量宝焰指’时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大师,您也瞧出我这位朋友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了。眼下他内功尽失,您可否替他卜上一卦,看有无恢复的可能?”

“玄儿,稍安勿躁!”见谢玄如此沉不住气,谢安心里颇为不满。

“侄儿唐突了。”谢玄垂下眼帘的同时竖起了耳朵。

帛大师以爱护的目光望向谢玄,嘴里依旧说着专门说给容楼听的话,“控制和失去控制,失去控制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种控制。这听起来像是绕口令,但却是无数身兼大智大慧之人殚精竭智苦苦追寻的正果。” 说罢,他万分悲伤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师因何叹气?”谢玄紧张问道。

帛大师抿起嘴,满是皱褶的唇角向下划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无奈,“谢将军会错意了。我不是为你的这位朋友而叹,是为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小朋友。时间过得真快,这么多年了,当初的‘小朋友’也该变成‘老朋友’了吧。”

“能被大师视为朋友,想必不是得道高僧也是世外高人。不知大师说的是哪一位?”谢安神色恬淡道。

因为回忆,帛大师的眼眼泛起润泽的光芒,“我的这位朋友极不寻常,还是小朋友时的志向就叫人望尘莫及。”

谢安道:“我很好奇,以大师的阅历,什么样的志向才能令你冠以‘望尘莫及’四字?”

“他的志向是‘成佛’。”帛大师心平气和道:“只不知他成不成得了。”

想要成佛之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挂在嘴上,或者三分钟热度,可这个人既然从大师的嘴里说出来,定是与众不同,非是身体力行不可的。三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帛大师端庄和善的面上,笼着一层厚厚的沉重感,像是被虔诚赋予的悲天悯人,“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对佛理之博学多识、穷理尽微已不逊于我。我们从早到晚讲经论佛,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后来,当谈到佛家预言的新佛出世时,他居然告诉我他的志向便是要普渡修行,成为传说中的‘新佛’。我虽早瞧出他自视过高,但还是不禁被吓了一大跳。”

容楼显得很冷淡:“不论有没有佛这回事,一个人居然想成佛,岂非痴人说梦?”

帛大师以微微含笑的眼光注视着他,“看来你不但不信命,也不信佛。”

容楼被他看得颇不自在,反而下意识地挺起胸膛道:“我信我自己。”

“他是痴人不错,却并非说梦。以我对他的了解,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贯彻到底。”帛大师摇头叹息道:“其实想成佛并不稀奇,关键不在想不想成佛上。”

“那在什么上?”容楼不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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