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事啊,别烦了,我答应了。反正你们这儿没人识得我,不怕丢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容楼起身绕到谢玄背后,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么爽快?”谢玄喜出望外。
“谁跟你似的婆婆妈妈的。”他低头,边笑话他,边拿黑色的头顶对着他。“你都说出愿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话了,我还能不帮你这一回?未免太不仗义了。”在容楼头顶上调皮晃动的光斑,也在谢玄的眼睛里晃动着。
老实说,无论以哪种形式出现在桓温面前,对容楼而言,都是极有压力的,万一被认出来,项上人头恐怕就落了地。不过,比起他的本来面貌,扮成女子反倒安全些,不容易露出马脚,毕竟判若两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就更别提在战场上拼杀时没能见过他真面目的桓温了。只是,听谢安的意思,桓温对画中女子旧情难忘,到时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希望不至于太过失常。
“不过,别指望我的剑舞得多好,装模作样的花哨活计不是我的强项。”为免谢玄的期望值过高,丑话必须说在前面。
他拿起櫑具剑摆弄了几下,正思考着怎么舞动才比较顺手,却见谢玄背着手,笑眯眯地伸了脸过来,忙拿眼色撵他一边去,省得他一个不小心被木剑磕了碰了再挂个小彩什么的。
“花哨的你不在行我在行。”谢玄劈手去夺他的剑,嘻嘻笑道:“来,给你示范几招,你只要依样画葫芦舞出来,保管技惊全场。”
容楼已有预计,闪身躲过,继而经过一阵假模假式的打闹,还是在谢玄不依不饶的胁迫下,半推半就地丢了剑。
突然,他额上微痒,是谢玄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不着痕迹地一抹而过。
“有蚊子?”容楼跟着伸手抓挠了几下,再低头看手里,什么也没有。
“我这边光线晃眼睛,瞧不清楚你的眉毛,摸一下看长出来没有。”谢玄嘴上说得合情合理,心里兀自偷偷开心,腹中叨念着那句‘幼度摸摸头,小楼无恼亦无愁。’
这是他的小心思,也是他的小甜蜜。
他的谎话一向说得十分流畅得体,容楼哪可能知道,只当成了真,又摸了几下自己的眉毛,担心道:“是长出来一点儿,不会又要刮了吧,那得等多久才能再长回来?”
做个光壳鸡蛋的样子,虽然不照镜子瞧不见,但还是挺闹心的。
“摸着没长出来多少,画眉毛的时候覆盖上就可以了,应该不用刮的。”谢玄显出很有经验的样子。
转身,他拎起案桌上的包裹:“要不要试试你的行头?”
容楼过去解开来,里面是一套彩裙,五色斑斓,煞是好看,“不用了吧。”
“是按你换洗的衣服尺寸赶制的,听说颇费了番功夫,还挺麻烦的。”
的确,寻常南方女子大多娇小玲珑,衣着尺寸绝无可能有容楼的码数,必须特制才能合适。
容楼撇了撇嘴,爱搭不理的。麻不麻烦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想穿的。
眼见到了晌食时间,谢玄不觉得饿,容楼却揉了好几次跃跃欲试的肚子。只要不是瞎的,就能瞧得出,他的五脏庙已到了该祭拜的时候,只是不好意思主动去提罢了。
谢玄当然不瞎,本想就此揶揄他几句,但还是忍下了,二话不说携了他一起去饭厅。
****************************
一连几日,为迎接桓温的到访,谢府上下张灯结彩,各司其职,有序而忙碌着。谢玄被谢安指派处理各项事宜,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东奔西跑的完全捞不着时间和容楼私会。
大闲人容楼则是把百战剑擦了十几二十遍,把谢玄搬来的书也看完了,对拈花弄草又没什么兴趣,想东走西逛,又担心谢玄万一得了空闲跑来找他见不到人,只得继续无所事事,懒散地宅着。
静得时间一长,人的脑子就容易活跃,无聊之余,各种念头起起伏伏,像猴狲一样到处乱蹦。容楼就在脑子里玩逮猴狲的游戏,抓住一个摁一个,抓不住就随它去。
帛大师那些有关凤凰石和劫数的,似是而非的论断,一次次蹦出来,某次终于被逮到摁下了。
一瞬间,容楼的脑海中仿若风潇雨晦迎来电闪雷鸣,而后混沌重开,晴空碧洗,整个天地都亮了。
帛大师的话太玄妙了,容楼很难完全参透,但思来想去,关键信息无外乎这块‘凤凰石’非常重要,是不可多得的渡劫圣物,能帮助他‘渡劫’。有关‘劫数’,帛大师说有‘身劫’和‘心劫’之分,‘心劫’太虚幻,想也想不明白,而目下内功全失的境况,在容楼看来无疑是‘身劫’了,那么照帛大师的说法,‘凤凰石’岂非能帮他恢复内功?
虽然疑信参半,但卒然而至的觉悟,还是令得容楼开始没日没夜地琢磨起那块凤凰石来。
只要恢复内功,就有回去‘凤凰’身边的价值了。
他如同回到少年时般,用手指细细地抚擦起上面雕刻着的一个个小人。虽然小人们的动作早如习惯一样,牢不可忘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连想起来都不需要,但他还是相信一定有什么被自己忽视了,只要找出来,就有办法恢复内功。
****************************
几日后,谢玄忙里偷空再来找容楼时,面对的是大热天里反常地紧闭着的门窗。他不禁大感诧异,正要敲门,却听里面传来“啊”的一声短呼,接着是“咕咚”一声闷响,谢玄不假思索,当即抬腿踹门,哐当而入。
容楼跌倒在地,长眉深锁,面色惨白,浑身打着颤,双手紧按胸口,身上的衣袍如同刚被水洗过一般,口角、前襟处血迹斑斑。
“这是怎么了?!”谢玄惊呼一声,抢进去一把扶起他。
容楼瘫软地依着他,喉结微动,想要说话,却喷出一口血水。
谢玄见状,暗道不好,忙执起他的左手把脉,可除了脉像稍急,没甚异状。
容楼闭目喘息,待胸中血气平复后,睁开眼,竟然面露喜色:“太好了。”
“你吐血吐疯了,哪里好了?”
“倒行逆施好像有点儿用。”容楼兴奋道,“我能感觉到一点儿内息的苗头了。”
原来,他几番琢磨后,竟把凤凰石上小人的吐纳心法和动作全部倒过来,强行修习了好几日。
看出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在用某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想恢复内功,谢玄的脸色发青,一面以衣袖擦掉他脸上的血渍,一面咬牙道:“好个倒行逆施,胆子真不小,不怕筋脉俱断,气绝而亡吗?!”手上擦拭的力度恨不能蹭掉容楼的脸皮。
血渍没有了,但因为太用力,脸还是红的,衬得笑容喜气洋洋,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恢复内功的方法一定在我的‘凤凰石’上。我试了那么多次,总算稍有作用,说明倒行逆施这法子有指望。”
谢玄强压怒气,规劝道:“何苦这么拼命?你能肯定有用吗?就算倒行逆施有用,也不可盲目冒进,总该试着慢慢来。”说着,他扶容楼在床榻上靠坐好,又苦口婆心道:“你想过没有,照这样练,内功没恢复前,吐血倒把人给吐没了。”
他说得在理,容楼不便反驳。
随后,他要容楼保证不可这般急功近利,至少半月之内不能再行此术,以防重蹈覆辙。容楼也认识到心急之下的确失了掌控,有走火入魔之危,当即应承下来。谢玄知他言出必行,便放了心,又叫来家仆收拾叮嘱一番才自去了。
****************************
盛夏时节,蝉鸣声此起彼伏。午后炙热的阳光把乌衣巷口、谢府门前的地面照得白晃晃的,反射上来的热气,使得正和门房执役说话的高个子胡女不耐烦地架着右手手掌作扇风状,在自家头脸前扇个不停。她的左手上提着个黑漆的化妆箱。
门房执役问:“孙婆婆呢?”
孙婆婆是‘采桑院’专伺上容的粉妪,因为手艺好,每逢节日庆典也常被高门大户预约去给府里的小姐们做装容。
“孙婆婆吃坏了肚子,今早拉得虚脱,只能叫我来代替她。”
“你也是‘采桑苑’的?”门房执役不放心地仰头打量她,“我没见过你,她的活你干不干的了?”
“孙婆婆觉得我可以,你说呢?”胡女傲慢道,“痛快给个话,不给进去,我就回去了。”
门房执役迟疑了一下,让她等着,快步进去找管事的相关大仆请示过后,才把她交由一名小婢领进了府里。
当喜滋滋地陪着容楼一起等候孙婆婆的谢玄,见到小婢带来的这名胡女时顿感诧异。
挥手令小婢退下,“宇文姑娘,是你吗?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从身形和眼睛,他已认出了宇文贺,“没了轻纱遮面,姑娘果然艳光四射、佼佼不凡。
宇文贺坦然面对,直接承认,说明自己是替孙婆婆来的。
“也好,做熟不做生,一回生二回熟,由姑娘来做再好不过。”不过一桩小一,谁来化妆都一样,谢玄没有深究。
宇文贺谨记温小七的劝慰,压下胸中对容楼身世来历的诸般好奇和猜测,专心按谢玄的要求装扮起来。眼前人虽然有宇文家家主的‘凤凰石’,扮女装像极了记忆中的主母,但确如温小七所言,毕竟只是个陌生公子,而她的主家早被灭亡了,自己所怀疑的一切都是过去式,即使能弄明白又有什么好处?贸然寻问反倒容易惹来麻烦也未可知。
装扮过程中,谢玄一直从旁陪伴,时而忍俊不禁,时而调侃几句。
“晚间桓温就要来了,你怎么还不走?不需要准备迎接事宜吗?”容楼不禁纳闷加烦闷,“快走快走,万一你谢尚书找你。”
“走?”谢玄故意走到他的视野范围内,一阵眉飞目舞、暗送秋波,死乞白赖道:“走了还怎么看你装扮?当然得留下来。其他的可以先等等。”说罢又行至近处,伸长了脖子细细端详容楼的脸。
“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容楼想要皱眉、撇嘴,可脸上的粉太多,动不动就扑簌簌往下掉,只能尽量保持住僵硬的表情。
“莫非你害羞了?”谢玄觍着脸笑道。
“我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又不是没被看过。”容楼哭笑不得,“你上次还没看够吗?”
谢玄则信誓旦旦地表示“喜欢看,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上句我下句,有点儿胡搅蛮缠,又有点儿斗嘴斗气,可分明默契开心,宇文贺从旁听得津津有味,手上的活计也越发顺手了。
***************************
当宇文贺快要走出谢府时,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她已趁机摸清了谢玄书房的位置,也隔着碧纱窗看到了里面的‘失魂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闯进去,直接把琴就这么带走。但理智告诉她白天人多眼杂,如此冒险一旦稍有差池,不但琴拿不到,人都得给留下。稳妥起见,她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在谢府内找了个没人的客房,寻到其中隐蔽处,将温小七交给她的黑色小盒子妥善放置了。
前面井台边,有挑工们正从冰井里打出大块的冰来,喊着低沉的号子,预备往府里各处运送。冰过身侧,凉气穿空,她周身一阵舒爽,心头打了个寒颤,抬手拢了拢头发,心道:早上下在孙婆婆粥里的那几颗特治泄药总算没白费。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上还沾着些化妆时留下的胭脂痕迹,恍惚中指尖仍能感受到男子的皮肤触感。燥热袭来,宇文贺的心跳有些快,再次向自己确认:嗯,小楼公子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眉分心月、云鬓添香,真是太俊俏,太像主母了!
什么‘面若敷粉’、‘唇若涂朱’,根本是她亲手敷的粉,涂的朱,至于‘眉分心月’、‘云鬓添香’,也是她画的眉毛、梳头熏香,却竟然被她统统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了。
回去的路上,一想到接下来将要实行的计划,宇文贺就忐忑不已,神不附体,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要快点回去见到温小七,只要见到她,就可以安心许多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