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老上司不会在紫宫里被秦王折腾傻了吧?这种事不是该想方设法不让别人知道才好吗?庄千棠百思不得其解,吞吞吐吐,声音有些发抖,“这个……大司马……此事若传将出去,后果怕是……怕是……?”
“你是想说我必沦为天下笑柄,而燕国则将颜面无存吗?”庄千棠到了嘴边没敢说出口的话,被慕容冲正言厉色地说了出来,“还是说这种事只要不传出去即可,而我则应该心安理得,泰然受之?!”
庄千棠当下大惊,跪拜于慕容冲马前,想竭力辩驳却不知还能说什么,“末将……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冲眼中精芒闪动,从马上俯身,气势迫人道:“那庄将军是什么意思?”
庄千棠一时噤若寒蝉,只能低头服软。
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而慕容冲也再不是他的上级了,按理说,他不该对面前这个已沦为秦王男宠的青年心生畏惧,但不知是摄于昔日大司马的余威,还是被这人现在不循常规、反其道而行之的魄力所撼,仍旧忍不住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
慕容冲目露凶光,冷声道:“抑或者,在你面前,我已然颜面无存了?”
“末将绝无此意!”
确是由衷之言。
慕容冲翻身下马,披风掀动间,闪现出一抹令人难以忽视的火焰红。
“月寒日暖煎人寿,我没有太多时间了。如果不离开紫宫,复兴大燕就是水中月、境中花,触手无望,遥遥无期。”他扶起庄千棠,自肺腑中一声长叹,“我不是没想过其他办法,可惜都没能奏效,所以必须孤注一掷了。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我就一定能脱困而出。至于个人的名声、天下的耻笑,比起复国大计,根本不值一提。”
“我懂了。”庄千棠抬起头来,心胸豁然开朗,点了点头道:“等消息传开来,天下人都会认识到秦王的假仁假义,唾弃他的卑劣行径。”
慕容冲无所谓地撇一撇嘴,“天下人与我何干?只要能迫使苻坚送我出宫就行了,到那时才好从长计议,开启光复大燕之计。”
庄千棠伏身又拜,道:“只是......委屈了大司马。大司马忍辱负重,心系复燕大计,着实令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身为前燕将领,虽然没被降罪,保留了职位,但受尽排挤,终非长远之计,当然也想复兴大燕,恢复当年的荣光。
慕容冲遥望远方,目含别样笑意,道:“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甜。终有一日,我要秦王拜倒在我的脚下。”
过不多时,二人分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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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那日,容楼本来是要告辞离开,去杭州找到祝家的旧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剩下来的,哪怕残垣断壁也好。那个此前对他而言如同不存在的地方,现时现刻在他的臆想里却有些许期待。
谢玄得知,自告奋勇要当容楼的向导,并夸下海口说杭州就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暗里打的算盘是,回去复职的路上先陪容楼到杭州走一遭,再想法子诓他陪自己回扬州,届时随机应变,看能不能把人留在北府军里。
不巧的是,南郡公桓温忽然病重,消息传到朝中引发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故,谢玄被连累多出不少事务来,不得不耽搁一段时日才能起程,于是只得央求容楼继续在谢府盘亘数日。
这几天,容楼都是五更天不到就被院中蟋蟀的鸣叫声唤醒,醒来后总有一种莫名的忧伤。也许是不日便要离开,心底里对谢府油然而生的留恋之情反倒浓郁起来。
已经很晚了,他正准备吹灯歇下,谢玄却敲开了他的房门。见谢玄锦衣玉带、面色疲惫,想必是直接从朝堂上来的,应该是有什么话不吐不快,急着想说给他听。
二人围桌而坐。
“我刚得知,最近长安出了两件大事,你也许想知道。”说到这里,谢玄以观察者的目光看向容楼,“毕竟你曾出身燕军。”
秦国灭了燕国,是燕国的仇敌,容楼显然是兵败后逃来南方的燕国将士,并且在谢玄看来他仍心系北方,如有相关消息,八成会很想知道。
容楼有点儿心不在焉,“哦”了一声,“说来听听。”
“第一件,秦国臣相王猛病重,听说已经下不来床了。”
容楼怔住了。
在战场上,他见识过王猛的狼牙巨剑,那时的王猛当真龙精虎猛,哪曾想到会有抱病卧榻的一日?不过转念又想,强如师父慕容恪,被奸人所害,一样英年早逝,可叹世事无常,起伏变化真好似冥冥中自有天定般不可预计。
“你认识王猛?”通过容楼的表情,谢玄敏锐地察觉出来。
“你不是特意编个消息来试探我的吧?”瞧出他正在根据自己的反应妄加揣度,容楼并不想透露底细,只淡然笑道:“我知道王猛,文能安邦定国,武能挥师百万,名气在北方如雷贯耳。”
“知道和认识是两码事。”谢玄感觉到了他的掩饰。
“和我认不认识有什么相干。”容楼勉强一笑道。
“罢了。”谢玄甩一甩头,‘哼’了声,好心放过他,没再纠缠,“另一件倒是和前燕有关。”
长安的事和燕国有什么关系?容楼心下生疑,但想到燕国已被秦所灭,臣子百姓的生存命脉、所属辖区的管理大权全都在长安的秦国权贵手中,转而便释然了,凝神抬头,“是什么事?”
“从长安传出一句民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谢玄摇头轻笑几声,“想不到大仁大义的大秦天王,也会做出这等荒淫无道的事情来。”
容楼完全听不懂,疑道:“这和燕国有什么关系?”
谢玄唏嘘不已,啧啧道:“‘一雌复一雄’说的就是前燕公主清河和她的弟弟大司马慕容冲。这姐弟二人一起被秦王苻坚带回长安,纳入后宫,肆意享用了......”
“什么?!”容楼仿若头顶上辟下一道霹雳,脑袋里‘嗡’的一声,意识模糊了一瞬:“你说什么!?”
他“霍”地站起,一把拉起谢玄,双手如铁箍紧紧钳住他的双臂,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面对容楼突如其来的过激反应,谢玄呆若木鸡,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连双臂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所认识的容楼给人的感觉如巨岩阻浪,凡事沉稳大气,行事积极果断,遇事气定神宁,可眼前的这人却完全颠倒了个个儿,变成陌生人一样。
“说啊!!” 容楼睚眦欲裂地瞪视他,钳住双臂的手更紧了。
谢玄的脑子一片空白,吃痛之下只得皱起眉,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容楼的手松开了,无力地慢慢后退,一脸的欲哭无泪:“竟会是这样?......是我不该离开......死也不该!”
看起来他是在说给谢玄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
“我以为,......一直以为他在邺城会很好......他是那样傲气的一个人……为什么变成这样?”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直到贴上身后的衣柜。
忽而,他瞋目切齿道:“对,是苻坚!?!都怪那个王八蛋苻坚!是他害的!他怎能这样对待他!”
“呯!”得重重一声,容楼转身一拳打穿了身边的衣柜。他恨不得苻坚就是这衣柜,被他一拳洞穿!
谢玄墨眉紧锁,星目圆张,惊讶之色未加掩饰,定定地注视着容楼,看着他惊慌失措,看着他怒火中烧,看着他失魂落魄,看着他肝肠寸断。这一刻,谢玄仿佛听见了容楼为另外一个人心碎的声音,同时也听见了自己为容楼心碎的声音。
看着容楼心如刀绞,谢玄也同样心如刀绞。联系到之前种种,他可以确定容楼的爱人就是前燕的大司马慕容冲。
这时,容楼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势汹汹地大步冲到墙角,伸手抓起百战剑,就向房门外冲去,口中喃喃自语道:“没关系,只要我去到长安,杀得苻坚,再救他出来就成了!”
见他血气上涌到不计后果,谢玄担心他真的失去理智,借着这股劲头,一路奔袭长安去杀苻坚,那无异于千里送人头了,于是身形变换间拦在了他身前。
“不能去!别说你内力全无,就算运用自如,要杀苻坚也是痴心枉想!”谢玄喝止道:“清醒点儿!”
容楼置若罔闻,侧身移步就想闪过谢玄,好冲出门去。
谢玄心中一声暗叹:莫怪我。聚起真气,抬手封了容楼胸前天突、玉堂、巨阙三处大穴,令他的手脚无力动弹。容楼顿时浑身酥软,全仗依着门边才能勉强站稳,但手中百战剑再把持不住,“咣当”一声掉落地上。
谢玄小心地收拾起百战剑,放到远离容楼的另一处角落。
“你?”容楼咬牙切齿,怒视谢玄,却像在怒视仇人苻坚。
谢玄强忍委屈,将他拖回桌边,摁坐桌前,“这个消息于你而言太突然了,所以才接受不了。”他尽量柔声道:“听我一句劝,似你刚才那般毫无理智地冲出去是无济于事的,不但杀不了想杀的人,也救不了要救的人。”
容楼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控制不住,只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就令他痛苦不堪了,可一想到自己所能感受到的痛苦,甚至远不及经受这等屈辱的慕容冲的万分之一时,他就控制不住地恨,也控制不住地爱——他要杀苻坚,他要把爱人从紫宫中救出来。
凤凰是什么样的禀性,他一清二楚。那样一个心气极高、志向远大的人,却要经历被纳入后宫,像妇人一样被对待的屈辱,怎么可能承受得了?他会有多痛苦?而他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居然没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容楼有多爱凤凰,就有多恨苻坚。
强烈的爱和极度的恨,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把他包围、淹没,冰火两重天般同时袭来,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用激烈的情感把他的理智彻底打败了。
他不但恨苻坚,也恨自己,痛恨自己远避千里之外,在凤凰最需要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他的全副身心都只在远困于长安城紫宫内的凤凰身上,眼里根本没有制住自己的谢玄,耳朵里也听不见谢玄说的话。
这一刻,容楼痛心彻骨,苦不堪言,只能猛力以头呛桌,用□□的痛苦来缓解内心所受的重创,发出“咚”的一声响。幸好,他被谢玄制住了大穴,没甚力气,是以并无大碍。
谢玄想干脆再点他几处大穴,叫他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或者让他昏睡过去算了,但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来,怕那样一来会把容楼憋屈疯掉。
遭遇极端的痛苦时,适当的发泄有益无害。
虽然相较于内心的煎熬,以头呛桌的痛感未免聊胜于无,容楼还是慢慢地抬起头,再次撞下去,一次次地重复着。
也许,人之所以会自虐,就是因为内心经历了超越承受能力的痛苦。
看见容楼这么做,谢玄顿觉万剑穿心,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你等我。只要熬过今晚,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谢玄回来的时候,容楼已经脱力了,额前一片通红,无力地伏在圆桌上,瞪着谢玄。
谢玄苍白地笑了笑,道:“我带了东西来。”
他的手上拎了一坛酒,酒封已经打开,上面倒扣着两只碗,看样子还是北方的烈酒。
“快给我喝!”容楼的眸子亮了起来,迫不及待道。
对于男人而言,痛苦的时候,酒总是最好的止痛良药。
谢玄将酒坛放在桌上,满上一碗,扶容楼坐正,将酒喂至唇边。
容楼紧抿住嘴唇,缓缓将头转过一边,冷冷道:“解开穴道,我自己会喝。”
谢玄想了想,苦笑着抱歉道:“刚才我那么对你是情非得已。”他伸手替容楼解了穴,又道:“不过,要是你再犯浑,就算被你恨上,我还是会出手制住你的。”
容楼知他所言非虚,现在手中无剑,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当下,他一脸肃穆,也不看谢玄,只管接过酒碗,兀自一口饮尽,之后不禁皱起眉头,感觉下肚的酒虽冲劲十足,确是北方的烧刀子,但不知为何多了一股子药味。
不过,这种时候他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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