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少年寻着炸雷般的声音望去,堵在门口的是一座黑塔似的身影,把阳光都挡在了他身后。
来人高逾八尺,豹头环眼,虬髯狮鼻,正是‘神机营’的教头悦离。
众人当即噤声,肃立一旁。
被再次打倒的容楼却闻所未闻,一如先前反身弹起,疯虎般又一次扑向那名鲜卑少年。
悦离几个大步上前,急疾抢到二人中间,面向鲜卑少年,背冲容楼,口中一声猛咤,沉肩坠肘,扎下马步,挥出的右臂硬生生地拦住了从后面冲上来的容楼,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想打?!”
话音落下,他的右臂猛然向后发力,人也疾速后退。容楼的前胸被他的右臂压制住,迫于威势只能随之后退,直退到长桌边才停住。
他的身后是长桌,胸前是悦离那粗如碗口、稳若泰山的右臂,身体被死死卡在其间动弹不得。
悦离回头看向身后还在挣扎的容楼,喝道:“小子,该清醒了!”觉出容楼卸去力气,身体软下来后,才撤了臂膀。
悦教头环顾四周,以严厉的目光扫视过食帐中每个人,严厉道:“营中私斗的结果怎样,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展燕然心中一凛,焦虑万分地关注向容楼。
按‘神机营’的纪律,凡是违禁私斗者,先动手的人处以五十军棍,其他参与者处十军棍。
照容楼目前的伤势,真要再挨上五十军棍,怕是小命难保。
容楼无力地依靠着长桌,那张血糊糊的小脸上,原本英气勃发的双眼,显得有些神智恍惚,不知是听不见,还是没听清,总之没甚反应。
见看热闹的少年们大多被他的狠劲所折服,暂时无人吭声,展燕然才稍稍放下心来,连忙将目光转向那名鲜卑少年,怕他来个恶人先告状。
那鲜卑少年的脸上、身上都受了些轻伤,却仍是一副懒散、毫不在意的架势,完全没理会悦离的发问。他那伙人里倒有几个小子蠢蠢欲动,显然很想指认是容楼先动的手。
那鲜卑少年当即怒目圆睁,狠狠地向他们几人瞪过去,那几个小子立马低下头,不敢再有所举动了。
悦离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话,脸露愠恼之色,撇下迷糊不清的容楼,直接质问那鲜卑少年道:“谁先动的手?为什么打起来?”
鲜卑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牙齿,懒洋洋道:“打便打了,谁记得那些没用的?”
悦离冷哼了声,点点头道:“原来你二人就是喜欢私斗。既不分先后,那一人领三十军棍,以儆效尤吧!”说罢,叫来几名军士将他和容楼拖出去,又吩咐道:“待惩戒过后,把他们一起关三天。既是想打,给他们打个够!”
此种处置,算得公平公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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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桶一样的小黑屋里,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没法分辨出白天、黑夜。容楼和那鲜卑少年分居小黑屋的两头,只能利用军士前来送饭的次数计算时间,盼望被放出去的日子快点儿到来。
连续两日,他二人都一言不发,守着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吃饭、睡觉,处理生活琐事。
“你死了没有?”首先打破沉寂的是那名鲜卑少年。
“不会比你早死。”容楼的声音很清朗、很有精神。
“听起来恢复得挺快呀。” 鲜卑少年讪笑道:“没想到汉人中也有你这样的硬角色。”
容楼嗤笑一声,道:“那是你见过的汉人太少了。”
“是没见过几个。不过汉人如果够硬气,怎么会容忍被别人欺辱?我们周围,随意抢劫、杀害汉人的事儿屡见不鲜。” 鲜卑少年的语气很不屑: “换成我们鲜卑人,哪里忍得了?不怪我们瞧不起你们汉人。”
“瞧不起汉人,还读汉人的书做什么?”容楼愤愤然道。
“这个我承认,我们大燕国的确崇尚你们汉人的文化。只是,你们汉人如果真有本事,为什么把中原的大好江山拱手让出?可见舞文弄墨你们汉人或许还行,真到战场上,哼哼,明显不是我们的对手!”
“战场上?”黑暗中,容楼一跃而起,赤红着脸争辩道:“冉闵不是汉人吗?!”
鲜卑少年顿时哑了火。
冉闵是大魏的国君,早年自胡人军中发迹,号称“天杀星”,后自立为王,曾多次率军以少敌多打败各族胡酋,斩杀对手数以万计,也曾多次打败燕国的精兵强将,是以在燕**中,此人已成为某种禁忌,没人会主动提到他。
沉默片刻后,鲜卑少年无奈道:“我承认你们汉人虽然整体上打不过我们,但也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冉闵算一个,可惜我没见过。”他顿了顿又道:“我见过的,你勉强算一个吧。”
他也在黑暗中站起身来:“我知道你的绰号叫‘凤凰’,但真名叫什么?”
“没必要告诉你。”可能是因为之前被辱心存芥蒂,也可能是没打过对方,气没撒出来,眼下容楼并无结交之意,因此不愿报上姓名。
“真是个小气鬼。”鲜卑少年大度地笑了笑,道:“我的名字,你可要记牢了,我叫作庄千棠,以后是要名扬天下的。”
“什么名扬天下,真是个牛皮大王。”容楼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庄千棠’这个名字,并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打败他。
庄千棠爽朗大笑,正待再说什么,小黑屋的铁门突然有了响动。
看来,是到晚饭时间了。
第三天就要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门打开的一瞬,小黑屋里出来的二人顿感不适。
在黑暗里呆久了,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再次适应光明的。
即便庄千棠紧闭着眼,那炫目的光亮还是透过眼皮,针扎似地折磨他的眼球。缓了好一阵子,他才小心地睁开眼,转头却见容楼的双颊上满是泪水。
‘咦,这小子怎么哭啦?’
眼光上移才发觉,他不是哭,是甘愿被光明刺激到流泪,也要贪婪地让双眼去拥有外面的一片青辉。
可能正是黑暗才让光明变得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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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和展燕然所在的第九队共有二十人,由一名大教头和四名普通教头每日间轮流教授各项与武力相关的技艺。
日往月来,时间过得很快,容楼逐渐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无论是刀枪剑戟、飞刀暗器,还是弓马骑射、翻墙泅水,均一学就会,一练便精,仿佛前世已经学过一般。
只不过,容楼有个大毛病,一旦把某项技艺练得稍微精通,便不再深入,干脆抛开来转去学其他的。如此一来,习练的效果大打折扣。
反观展燕然,虽说初学时没有容楼进展快,但潜心贯注,昼夜苦练,专深之处是容楼无法企及的,因此每每校场上的演练比试,第九队里位列第一的总是展燕然。
几名教头常私下议论,说容楼天赋虽佳却流于轻浮,日后怕是难成大器。
第九队的大教头是安东将军慕容霸的长子慕容令,武功颇为了得,在一干同族子弟里,他如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是以才被举贤不避亲,推荐到‘神机营’里来教导这些资质非凡的少年。
营中少年大多以他为偶像,一方面是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与大家相仿,更易亲近;另一方面则是他外形俊朗、气宇轩昂,完美地继承了慕容家族的相貌优势,只要在营内一出现就令人赏心悦目。
慕容令是唯一个看好容楼的教头。
不过,他同样痛恨容楼学艺不深,时常拿棍子敲打这个不争气的弟子的脑袋,提醒他‘学艺之道贵在专’的至理名言,只可惜目前看来成效不佳。
为了能教导好容楼,慕容令尤其留心观察容楼的各项训练过程,越看越觉得好奇,这小子并非对每一项技艺都‘学艺不深’,而是明显有区别对待的。
具体说来,对于格斗技法、刀剑招式等项目,他的确只要学会舞熟便不肯多花精力,但若说偷懒,对那些蹲步打坐、负重奔跑、弓箭暗器等相当枯燥难耐的项目,他习练起来反而不见懈怠。作为大教头的慕容令对此甚为不解。
这日训练结束得早,慕容令特意吩咐容楼去军帐里见他。
容楼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想,大教头是不是又要狠狠地训斥自己了?在他看来,大教头虽然年轻英俊,可一旦训起人来仿佛变了张脸孔,那凶戾的模样和老虎要吃人似的,着实叫人吃不消。
进得帐中,容楼先是立于一旁,拿眼角偷偷瞟坐在那里的大教头的脸色,发现还没到气急败坏的程度,才放下心来,高声禀报道:“第九队容楼依令前来报到。”
慕容令虽未发怒,但还是很严厉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吗?”
容楼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像斥责,便大起胆子回话道:“是不是弟子又学艺不专,所以......”
慕容令“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哼!原来你也知道。”
他几步走到容楼面前,面色微愠道:“你知不知道,以你的天赋,本该胜过展燕然他们许多。你若改了学艺轻浮的毛病,把每项技艺学专、学深,成就何只现在百倍!”
平日里他待容楼虽然过于严格,却是基于一颗暗存期许、爱护周全的心,容楼又不傻,自然是知晓的。
而且容楼见慕容令相貌出众,自然而然感觉亲近,即使被他教训过许多次仍不知长进,但心底里早视他如兄长般,在他面前总忍不住想表现得乖顺些,于是也不辩驳,当即低头垂手,只默默等着训话。
慕容令的语气却转为平和,道:“我本以为是你偷懒,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弟子没有想那么多。”容楼嚅嚅回道。
慕容令语重心长道:“你来‘神机营’的时日尚短,无法明白有多么严峻的考验在等着你们,可以说稍有不甚,性命便失,到那时再后悔今日学艺不专,可就真来不及了。”
容楼迟疑片刻后,终于实话实说道:“弟子只是觉得练熟了虽然有用,但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真遇到一等一的高手,要打搏命的硬仗时,虽说有几手使熟的招式堪堪能够应付,但赖以得胜的关键却是临机应变的本事。
学招式怎么用,不如去弄清楚招式为何要这么用,真要把招式背后的道理搞清楚了,交手之时、举手投足间均可依形势自创出应对的招式,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依弟子看,招式并不是着急、紧要的东西,真想明白了肯定一日千里。而内功、力量、暗器和弓箭准头这些都全凭苦练,必须趁现在扎扎实实地打好根基才更重要。”
慕容令本想好好开导他一番,不料他小小年纪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一时愕然语结。
帐中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后,容楼舔了舔舌头,不好意思道:“大教头,我可以走了吗?”
慕容令面沉似水,摆手示意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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