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欲天明半未明,卧榻辗转扫榻宁。
天还没亮,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容楼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衣来到院中。他格外兴奋,因为大司马说从今日起就要正式一对一地传授他武艺了。说起来,在武艺方面,除了基础的弓马骑射,慕容恪还没能教过他什么。而且自打上次谈话过后,大司马忙于应付朝中事务,就几乎没能和他照过面了。这样看来,这个师父,容楼拜得委实有点儿名不副实。
容楼在院子里兜了几圈,见时候还早,索性耍起拳脚来消磨时间。等一趟拳脚打下来,身体稍微出了点儿汗,感觉酣畅淋漓时,他凝神收势,抬眼迫切地瞧了瞧天,却失望地发现天边还只露出一抹鱼肚白,无奈之下只得耐下性子又回去房里了。
坐在桌边,容楼拿汗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汗,又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寻思着:恪师号称‘燕国第一高手’,他的亲自指导想必要比以前神机营的教头们强得多。神机营的教头里面,厉害的要数慕容令和悦离了。偶尔,吴王亲临指导时也会露上一两手,已明显比那二人高出一大截,只可惜来的次数不多,实在难以尽兴。大司马的声名之盛犹在吴王之上,能得他亲自指导,当真叫人相当期待啊。
过后,他又躺回床上翘起二郎腿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一骨碌爬起来,急不可耐地往磨剑堂去了。
容楼刚穿过一侧门廊,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也从另一侧门廊缓步踱过来,正是大司马慕容恪。容楼连忙一揖到底:“恪师早。”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哦,这么巧。不必多礼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磨剑堂的那扇朱红木漆的大门里。
到了里面,二人才刚各自坐定,一向温和的慕容恪却脸色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容楼道:“今日,我便要正式传授你武艺。在此之前,有几件事情需要问一问你。”
容楼有意避开了那无法直视的目光,垂首毕恭毕敬地应道:“弟子聆听教益。”
“这些年来,你在我燕**中,活的还算快活吗?”
容楼一时错愕。
他不明白,慕容恪何来此问。
实际上,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问他。
紧接着,他又百感交集。
他自小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老爹生前,是到处拣死人的东西为生,老爹死后更是沦落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加入燕军后,只要去打仗去杀人便可吃饱肚皮,是以脑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力量,逼迫他认定只要能吃饱穿暖地活着,就该觉得满足,至于“快活”二字,是从来不敢奢望的。后来,他莫名奇妙地被选入了神机营,日夜苦练,过得浑浑噩噩,只知工具一般争强斗胜,人似行尸走肉,脑子里连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了,或者说是逼迫自己不去想,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完全成为战斗的机器,到最后就连训练的痛苦似乎都感觉不到了。
直到他被慕容恪带至现在的这个环境,和凤凰、慕容滢、还有红袍会的一干伙伴相处、生活,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过起了人一样的日子。也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开始想得变多了,想要得似乎也不只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了,甚至偶尔会幻想能和另一只凤凰比翼双飞。虽然每每想到此处,他都会自我打击,让自己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以自己的地位根本不配,但心底里总有个声音持续地、低声地、挣扎呐喊着: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比他们差,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可以?
容楼回顾往事,心头几乎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
“弟子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容楼嗫嗫道。
慕容恪锐利如针的目光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的内心最深处。那双细目中闪过一丝悲悯之色,道:“也许你暂时还说不上来,不过一定要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因为,你在这世间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不过是为了活得快活而已。”
容楼心头剧震。
“怎样才能活得快活,决定了你的武功最终会练成何种模样。”慕容恪笃定泰山道。
“弟子不明白......”
在学习中,他第一次有了种跟不上的感觉。
慕容恪言语引导中的跳跃性过大,这种节奏令容楼有些不适应。这就好比二人过招,对方招招所出,都是冲着他全然无法预料到的地方。是以容楼除了洗耳恭听外,完全回不上一句切实可行的话。
“天下武功流派虽多,但殊途同归,最终的境界大抵相同。如果修炼了与自身气质不符的武功,则迟早有走火入魔之险。而所为自身气质,说到底,就是顺应自己,明白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得快活。”
容恪相信他的理解力,是以并不理会,自顾自继续道:“随着修炼者本身气质的不同,‘武道’大体可分为六类。剑乃百兵之祖,‘武道’有时候又被称为‘剑道’。”
他的声音在磨剑堂内朗朗响起,隐隐似有回声,
“这六种‘剑道’,分别为‘王者之剑’、‘霸者之剑’、‘侠者之剑’、‘勇者之剑’、‘隐者之剑’和‘妖魔之剑’。
不瞒你说,我习练的是‘侠者之剑’,所以也只能传授给你‘侠者之剑’。至于是否能顺应你的自身气质,就要看造化了。”
“侠者之剑,仁为锋,义为魂,礼为形,智为心,信为骨。
仁者,心德也,心德就是良心,就是天理。
义者,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乃刚义之气。
礼者,体也,中正有规。
智者,知也,无所不知,则无不可为。
信者,诚也,对剑诚,对己诚,方可得剑道无上心法。”
容楼听罢,心中一阵忐忑:“弟子这一生怕是只能在战场上厮杀,与‘侠’无缘的吧。”
“我这一生又何尝有过仗剑云游、行侠天下的时候?”慕容恪哈哈大笑道:“记住,重要的不是看一个人说什么,是要看他做什么。实际上,还不仅仅是看他做什么,更要看他想做什么。”
容楼忍不住口中喃喃重复道:“重要的不是看一个人‘说’什么,是要看他‘做’什么。不仅仅看他做什么,更要看他‘想’做什么。”他似乎有些懂了。
如果他心中有‘侠’,想要自由地仗剑云游、行侠天下,哪怕是条件不允许,令他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他也是适合习练‘侠者之剑’的。
慕容恪凝视着他道:“我虽没有南晋谢安的‘品人之术’,不过自信双目未盲。你,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此刻灵台蒙垢不过是暂时的状况,等到锥处囊中,必其末立现。如果这一次,你能过得了我这关,日后自有苍龙出海,凤舞九天,风云聚会,飞腾变化之时。”
“容楼,你听好了。”慕容恪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炽热光芒:“吴王慕容垂的剑乃 ‘霸者之剑’,虽有惊天动地之威,但明显与你的气质不和;‘勇者之剑’也不适合你;‘妖魔之剑’不过石虎之流,终究落得世人唾骂;天下纷争未尽,万民不论胡汉,无不处于水生火热之中,而‘隐者之剑’独善其身,不合此乱世。”
他浩叹一声:“‘王者之剑’我还无缘得见,没法作出评价。以我所知者,唯有‘侠者之剑’才可在你身上发扬光大。至于我,俗事缠身,技止于此,只愿你能有机会悟此大道,上窥无上剑道之奥义!”
容楼听得心神激荡,不由跪拜于前:“弟子谢恩师教诲!”
“先不必谢,你仍有我的这一关要过。锥处囊中,无论你是真锥还是假锥,只有经过这次考验才有机会被放入囊中。”慕容恪满脸肃穆道:“马上去穿好盔甲,全副武装后到练武场去。我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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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选好了一口健钢打造的长剑,琢磨了一下,又找来一副锁子甲披挂身上。
锁子甲是用大小不同的铁环相扣制作成的盔甲,集轻便灵活和良好的防御力于一体。
他一边把自己全副武装好,一边有些惴惴不安:恪师特意强调要穿好盔甲,无疑是有格斗受伤的风险,难道他竟要亲自下场与我动手不成?
当容楼来到练武场上时,慕容恪已身披玄甲,负手站立于场中。
步兵玄甲,重量超过四十斤,最为坚固厚重,泛着森冷的光芒,映衬着慕容恪学者贵族般的风度,彰显着他异常高大又匀称优雅的身姿、渊挺岳峙的气势,真宛如传说中的武神一般,有着不可一世的、顶尖高手的迷人风采。
这还是容楼第一次看到一身戎装的大司马。
发现容楼穿了一副锁子甲,慕容恪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笑意,点点头道:“少一分防御,多一分敏捷。我就猜你一定会选锁子甲。”
容楼也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憨。
“现在我也穿上了铠甲,这样等一会儿,你便可尽量施展杀招,放手攻击我,不必有所顾忌了。”
容楼迟疑道:“我怎可向师父出杀招?那是大逆不道。”
“今日,是我在对你做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考验。”慕容恪目光一凝,高声喝道:“如果你不能通过我的考验,受伤乃至丧命都是极有可能的。当然这并非我所愿,所以我才让你穿上铠甲来降低这种风险。要知道,考验一旦开始,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此时此刻,我不是你的师父,你必须把我当成你追寻剑道奥义之路上的拦路虎。这样的时刻,讲究的是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你做不到,那便失败了,就直接放弃吧。因为如果无法在需要的时候,抛开一切杂念心无旁骛的话,也就注定永远无法臻至剑道大成的极致!”
容楼慧心灵性、天资聪颖,经慕容恪如此点拨,一点灵犀瞬时通透。他不禁淡淡笑道:“剑道,当真会有极致吗?如果有极致,那一旦到达了,不就只能停止,甚至后退了吗?”
慕容恪的双眸之中异芒大作道:“剑道本身或许永无极限,但剑本身却有极限。就好比人的精神也许总能超越极限,但人的□□却终究有着极限。”
“要想超越这种极限,唯有弃剑。”
“弃剑?”容楼皱眉,陷入澄思寂虑中。
“放弃□□之剑,成就精神之剑。”慕容恪豪气无匹道:“绝圣去智,至道去剑。”
“去剑之初,人无剑,人即剑,极致则为人剑合一。修为深入,人无剑,人亦非剑,唯有剑心,则剑心通明。再往深处,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已非我智所能及。”
“神至则气达,气达则精聚,精聚则力生,力生之后方有用力之法。得法后又失法,才能算得上是初窥剑道。”
慕容恪一句句道来,令容楼仿佛看见了那扇剑道之门,目光闪动道:“何为精,何为气,何为神?得法后又失法,指的什么?”
慕容恪撇了一下嘴道:“神就是内心,气就是真气,精就是精力,精气神浑然一体,才可出剑。至于得法与失法,不亲身体会,是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从身后的剑架上拔出一口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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