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桦风细,佛晓昌光现。
日光在密密的枝叶间,洒下婆娑的树影。对于这条逃遁的路线,刺客此前特意走过很多回,再熟悉不过,现下借着树干的阻碍、光影的掩护,在林中东拐西窜,把身后的庄千棠又拉远了几丈。
刺客接连几个腾身跃起如飞鸟投林,眼见就要逃得不见踪影了,可陡然间,半空中的身影却如同受到无形的拳头重击一样,猛得一沉,狼狈地跌倒地上。
原来,他是拼着承受慕容评的一掌,才换得一剑刺中对方的胸口,之后仗着强撑起的那口真气,一路逃遁至此。而且为了甩掉庄千棠,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本以为借着天时地利可以逃出升天,但还是低估了身上所受的伤。当他的力气快要用尽、已呈强弩末势时,左肩的那处伤,竟引发出无比强烈的疼痛,使得他的一口真气郁结在胸口,猝然脱力摔倒。
那刺客翻身爬起,长剑归鞘,原本握剑的右手紧摁住左肩的伤处,踉踉跄跄地还要往前逃。
只这一落一起的工夫,庄千棠已赶到近前,口中喝止道:“别逃了!我知道你是谁。”
他说话时的表情很复杂,声音很响。
悄无声息跟随其后的容楼也听到了,心下疑云顿生。
刺客的身形微微一顿,转而便如充耳未闻般,继续加快步伐向前逃遁。庄千棠一个旱地拔葱而起,空中翻了个跟斗,不偏不依正好落在蒙面刺客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别装了。司马尘,你是自己露出真面目,还是我来代劳?”
十余丈开外的容楼吃惊不小,忖道:居然是司马?
那刺客弯腰闷咳了几声,遮脸的黑布上立时印出一片血渍。他扯下黑布扔在地上,语气略显不服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露出来的那张俊脸不是司马尘还是何人?
同他交手时,司马尘特意没使用庄千棠可能熟悉的,神机营里所学的招式。
庄千棠幽怨地叹了口气:“我太熟悉你了。”
“想怎样?抓我回去领赏吗?”司马尘头一昂,大义凛然道:“不过一个‘死’字,我孑然一身,决定杀那狗贼时,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说罢,左肩又是一阵痛楚,令他不由自主地弯腰缩肩。
庄千棠上前扶住他,宽慰道:“跟了你这么久,要抓早抓了,还用等到现在?”
他又催促道:“你的伤怎样,快给我看看。”
容楼悄悄跃上旁边的一棵白桦树,以便更好地观察下面的情况。他听着二人的对话,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暂不现身。
司马尘待咳喘稍停,推开庄千堂道:“既然你不想抓我,还是请回吧。我就是个犯了死罪的亡命之徒,和我一起没好处,除非你也想当逃犯。”
庄千堂用行动作为回答,强拉了他到近旁的一棵树边坐下,自己也盘膝坐在他身体右侧。
容楼寻思着他二人已连成一气,自己冒冒失失冲出去抓人,若面对二人联手,并无十足胜算。于是,他打定主意继续隐身树上,探听原委,静观其变。
“现在我知道了,你以前躲我避我,全是因为一门心思要杀上庸王,怕连累我。”庄千棠道:“但你想错了,我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吗?”司马尘沉吟片刻道:“我不想你有麻烦。而我,就是你最大的麻烦。”
庄千棠释然一笑道:“有今生没来世,命里注定的麻烦,避也避不掉的,我甘之如饴。”说着,他拉起司马尘的左手:“当年神机营里学的调理真元、治疗内伤的法子,你没忘吧?”
都说‘没学揍人先学挨揍’,在神机营里,从学习粗浅功夫开始,便同时传授怎生挨打能不受重伤、以及如果骨折金创后的应急治疗。待到武功精深些,就要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防毒等诸般法门。毕竟强中自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有失手受伤的一天。庄千棠所说的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 ,则是“虎贲队”成员必须精通的一门技艺。不过,运用是否得当,效果好不好,就要看各自的修为了。
司马尘点头道:“当然。”
“那好。我先以真气渡你调息真元,修复内伤。不过,等下你可得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说完就举起右掌,准备通过司马尘的左掌将真气渡过去。
司马尘见他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居然施展真力为自己疗伤,显然是百分百地信任自己、选择站在了自己这边。人生在世,有幸得知己若此,虽死无憾,夫复何求?一时间,他只觉多年来压在心头的所有苦痛、忍耐都有了慰藉。
稍后,他二人便左掌连右掌,各自运气用功,由庄千棠的真气引导着,依法调息起来。
树上的容楼明白此刻恰是现身抓人的绝好时机。他二人气息相连,只要出奇不意的一掌击向庄千棠,使其内息稍阻,司马尘必受牵连,再遭重创。可是,一来,他想弄清楚司马尘到底为什么要刺杀上庸王,或者是受谁指使;二来,三人虽无深交,也曾并肩做战,共闯难关,实在不忍趁人之危。当下,容楼打定主意,依旧坐壁上观。
约摸练了快一个时辰,司马尘觉得压在胸口的那种闷塞感开始松动,从庄千棠掌心传过来的真力已缓缓散入周身四肢百骸,肩上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知道已无大碍,便冲庄千棠点头示意可以了。二人各自吐气收功。
司马尘站立而起,抱拳道:“多谢。”
庄千棠也起身摇头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我已无大碍,再找个地方自行运气疗伤即可,不如就此别过吧。”司马尘转身要走。
容楼见状,差点儿就要跃下大树上前拿人,毕竟他是来擒拿刺客的,若什么交待也没有,就这样空手而回,不但丢自己的脸,在大司马面前也说不过去。
“你忘了刚才应承过什么?”庄千棠已抢先一步挡住司马尘。
司马尘忾叹一声:“创疤结得时间再久,揭开来也是会疼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先等等。我好渴,能不能给我找点水喝。”
庄千棠站起身,左右寻了一圈,皱眉道:“这里好像没有水源。”
司马尘微笑道:“那劳烦你去远点儿的地方找找?”
“又想诓我?”庄千棠顿时反应过来:“不行,你一人在此,我怕你就此跑掉。”
正犯着难,一阵劲风吹过树林,白桦叶发出“沙沙”一阵响,庄千棠喜道:“有了。”
他反身拔出戟刀,在司马尘背靠着的白桦树干上剥开一个倒三角型的口子,又掰下一根枝条,一端插在三角口的下方,示意司马尘把另一端放进嘴里。而后,他得意地看着桦树汁顺着枝条缓缓流入司马尘的口中。
树汁清凉甘甜。
庄千棠道:“这回可以说了吧,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司马尘丢开枝条,冷笑一声道:“没人指使,是我一心一意要杀那狗贼!”
树上的容楼和地上的庄千棠一样如坠五里雾中。
庄千棠疑道:“你和慕容评有仇?”
司马尘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来,我好不容易才能接近他,可仍然寻不到机会下手。上庸王府的家将实在太多了,我这样的小人物,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若非如此,也不会拖到昨天才杀得了他!”
他定定望向庄千棠:“你尝过被最亲的人痛恨的滋味吗?”
庄千棠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尝过。”司马尘自嘲地笑了声:“阿娘和姨娘是我最亲的人,可她们两个都恨我。”
“小时候,你是绝不肯提你阿娘的,有一次我问你,你还因此和我大打一架。”
“没关系,现在可以说给你听了。”司马尘微微仰头道:“我阿娘从不和我说话,但她不是哑巴,她会和姨娘说话的。她也从不对我笑,但她会笑,会对姨娘笑。她的眼睛总是避免看我,不小心看到时,眼神就会像要杀死我一样,让我很害怕。她一年到头,无论春夏秋冬,醒着还是睡着,头上总戴着厚厚的头巾,一直遮到眼睛上面,连眉毛都遮住了。空闲时,她也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一度对她的头巾很好奇,就趁她睡着时扯下来了,才发现她的额头上被烙了一个字,扭曲得好像蜈蚣。那时我还太小,不识字,不过字的笔划倒是记住了。她醒来后又去照镜子,结果因为头巾没有了,也在镜子里看到了那个字,然后,她就彻底疯掉了。再后来有一天,姨娘没看住,她乱跑出去,不小心跌进沟里淹死了。”
庄千棠听得心里一阵难过。
司马尘的语气很平静,仿佛陈述别人的故事:“后来我识字了,才知道那是个‘贱’字。”
庄千棠愕然失色。
“然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司马尘猛地拉开上衣,露出胸腹。
只见白晰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旧伤,胸腹间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庄千棠看在眼里,又惊又痛。原来司马尘在神机营时一直不愿和别人一起洗澡,只说是嫌别人臭,大家还当他洁癖加小气,却不料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些。
庄千棠胸中怒气翻涌如同火烧,吼道:“谁做的?!在村子里的时候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音刚落,他一拳击出,雷霆万钧,打在面前的白桦树上,势如排山倒海,力能玉石俱焚。那棵大腿粗细的桦树竟被他一拳打断,“吱呀”着轰然倒下了。
这么大的动静,令不远处树上的容楼也吓了一跳。他那边相距较远,是以对司马尘的伤情看得并不太真切。
司马尘重新系好衣带,不急不徐道:“我阿娘死后,姨娘痛不欲生,也只有每天晚上打过我之后,她才会感觉好一点儿。”
“她不是你娘的亲阿姐吗?你是你娘的至亲骨肉,她怎么下得去手?”
庄千棠脑袋里一记闷响。原来当年他白天和自己一起争来斗去,晚上却要忍受这般疼痛,可他居然掩饰得很好,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这种想法像一根毒针,刺进了庄千堂的脑袋里,折磨着他的记忆,以至于再看面前的司马尘时,莫名生出一种陌生感。
“我一点儿也不恨姨娘。”司马尘平静道:“我只恨那个把她变成魔鬼的人!”
“那人就是慕容评?!”庄千棠几乎可以肯定了。
“没错,就是那狗贼!”司马尘点点头道。
“阿娘有什么错?阿娘在他府上做丫头,被他□□,还被冤枉勾引主人,烙上‘贱’字后被赶出王府,因此受了刺激变得呆傻了。”
“姨娘有什么错?她大阿娘八岁,我阿公阿婆死于战乱,死的时候我阿娘才两岁,是姨娘把她当女儿养大的,而且为了她终生未嫁,自然姐妹情深。后来。知道进大户人家做丫头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姨娘才万般不舍地送我阿娘进了上庸王府。尽管姨娘一直不怎么喜欢我,可阿娘在世时,她待我还是不错的,一个人照顾我们两个。我阿娘死后,姨娘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我明白,她一定是把阿娘的死归罪到我身上了,因此恨我入骨。其实,她这么想原也没错,若非我年幼无知揭下阿娘头巾,阿娘也不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也就不会死了……唔……”
“所以你才要杀慕容评,为你娘,为你自己报仇!”司马尘没能说下去,因为庄千棠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道:“你早该告诉我,那样我一定能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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