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有两位高僧,一位鸠莫罗,另一位佛图丞,都是佛学开山立派的宗师级人物,他们宣扬的佛法是不施暴虐,不害无辜,励行慈济,在各地信众中威望极高,地位举足轻重。这年月,征兵复征兵,战乱连战乱,人命如草芥,各国百姓麻木地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渺小无力的芸芸众生只能寄望于神佛的庇佑。恰逢其时,佛教鼓励信徒把今世短暂的苦难当作必要的修行,以换取来世长久的福报。如此强大的精神慰藉,宛如春风吹拂华夏大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包括燕国在内,无论胡汉,不分南北,各地都兴建起寺庙,矗立了高塔,僧人们无论在何处都能受到极高的礼遇。是以,燕王对宣称是鸠莫罗座下的佛门弟子,也是不好怠慢的,当即宣旨将他们请进殿来。
三位僧人,均着布衣芒鞋,不卑不亢地走进大殿。为首之人五十出头,肤色焦黄,生就一副横肉脸,但眉宇间却一派详和之态。
他双手合什,粗声粗气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昙无尘,师承鸠莫罗大师。”又指着身后跟随的二人道:“这二位是我的师弟。”
那二人,高个子的约莫四十上下,额头前凸,胡子蛮横得侵满两腮;矮一些的有二十出头,身材挺直,刀削似的一张脸一直阴沉着。
高个子道:“贫僧法磬。”
矮一些的道:“贫僧慧因。”
燕王开门见山道:“几位大师前来有何贵干?”
为首的昙无尘道:“我们三人得了师父之命,周游列国,广结门人,传经授道。今日游历至此,特来拜见陛下,是为给通关文牒盖上燕国大印,以便日后顺利出境。”
慕容俊客客气气道:“几位大师准备逗留多久?如果尚无住处,朕可以替你们安排一下。”
“谢陛下慈心,”法磬道:“我们几个已在城外的卜问寺住下了。”
慕容俊和颜悦色道:“我国敬重佛法,像你们这样的得道高僧进出我大燕国素来畅通无阻。大师们来去自由,只管安心传道,不需要什么通关文牒的。”
昙无尘不由愣了一瞬,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位师弟。
慧因笑嘻嘻地上前,拿出随身携带的通关文牒,低头弯腰,双手承上:“陛下对僧侣的宽惠实在令我等感激涕零,只是我等先前所游历的诸国,都在这本通关文牒上盖下了玉玺大印,若单单缺了大燕国的印迹,就不得圆满了。还请陛下不必通融,依着法规办事即可。
燕王暗生不悦,心想这几个和尚真不识好歹,给他们方便还不领情。
慕容评听他话里居然有教皇帝怎么做事的意思,当下笑道:“对于佛理,我也略通一二,‘圆满’一词用在此处未免谬误。几位大师乃化外之人,本因看淡得失,无谓有无,却难道竟有收集玉玺印章图样的爱好吗?”
慧因道:“这位是......”
“在下上庸王慕容评。”
昙无尘笑着解释道:“王爷说笑了,我们一心侍佛,哪有闲心收集这些,只是等到游历结束后,还需向家师回复,而这通关文牒上的各国印鉴,便是最好的证明。”
燕王沉吟片刻,让人接过通关文牒,转身到龙案前放好,又唤人取了传国玉玺前来。
昙无尘初见燕国玉玺,目中似有精芒微闪,小心地又向前几步,想看得再清楚些。
只见这方玉玺本质非金非玉,光华黯淡,显然是原料在未经发掘雕琢前已很有些年代了。玉玺方圆四寸,纽绞五龙,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
他心下暗喜,不由得又想再靠近些观看,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摁住了肩膀。
昙无尘是马贼出身,原本就武功高强,后被鸠莫罗所收伏。鸠莫罗不但精通佛理,武功出神入化。昙无尘拜其为师后,武功方面更是进展神速,绝非易与。此时,他身形一缩,原地滴溜溜转了几圈便脱开桎梏,不待看清是何人向他出手,便下意识地手呈虎爪状直袭对方腰间。
需知高手的防备本能极强,一旦遇到危险,身体往往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否则无论怎样昙无尘也不会堂而皇之的在燕国大殿上动手。
“冲儿!”燕王惊呼一声。登时,殿外几十名持刀护卫呼啦啦地全冲了进来。
昙无尘这才看清楚对手是一位身着火红华服的绝美青年,知其身份必定显贵,当下强行收力住了手。
慕容冲没料到这老和尚的武功竟如此高强,是以上手就吃了轻敌的亏,见他招式袭来,虽然立刻收手后退,还是有些迟了。饶是昙无尘及时收力,没有伤到他,却也一个不小心误抓去了他腰间挂着的凤凰石。
“阿弥陀佛,惭愧惭愧,贫僧失礼了。”昙无尘低头向慕容冲赔了一礼:“不知这位公子为何要向贫僧出手?”
他说这话为的是向燕王表明若非慕容冲先行出手,他也不会被迫应对。
“冲儿,不得无礼。”燕王见有惊无险,舒了一口气:“这是朕的皇子——中山王。”
“没受伤吧?”慕容评来到慕容冲身边好心询问。
慕容冲全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转身面对昙无尘道:“我觉得大师对我国的传国玉玺,关注得未免过份了些。”他眉梢一挑,又道:“依照我们燕国的礼数,朝臣不得近皇位十尺以内,百姓则要退至十丈开外。我出手,是好心提醒你。”
“原来是小王爷误会我了。”昙无尘打了个佛号,笑道:“其实,是贫僧与‘卜问寺’主持还有一场佛辩,所以想快点儿拿回通关文牒,好及时赶回去,这才一时心急,多走了几步。”说完,他将手中碰巧抓下的东西伸手递出,准备还给慕容冲:“无意得罪了小王爷,还请见谅”。
这时候,他正好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掌中的凤凰石,瞬间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那只伸出一半的手没等慕容冲接下,竟又收了回来,并低头仔细观察起手中的那块石头来。
“还不还给我?”慕容冲催促道。
昙无尘再次抬起头来时已一如平常,满脸堆笑道:“小王爷,你身上的这块石头,不知是何等珍贵之物?”
“就是一块‘醒酒石’,本身没什么珍贵的。”念头几转,他胸中疑云顿生,又道:“莫非大师觉得应该很珍贵吗?”
昙无尘呵呵笑道:“贫僧只是觉得小王爷一身贵气,随身相伴之物定是奇珍异宝,所以才有此一问。既然这块凤凰石价值平平,”他嘿嘿笑着又道:“若蒙小王爷不弃,贫僧愿以一颗释迦牟尼真身舍利子交换你的这块凤凰石。”
他此言一出,法磬、慧因瞬间目瞪口呆,慕容评和坐在龙椅上的燕王不禁愣住了,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据传,释迦牟尼涅槃后,其弟子在火化他的遗体时从灰烬中取出了八万四千颗真身舍利,被信徒们视作圣宝,争相获取供奉。不过,这些舍利中的大部分在此后的战乱、争抢中或散失,或湮没,或毁坏,因此剩下的少部分便极为珍贵,据传若被有缘人得之,可净化心灵,功德圆满。如果昙无尘所说的舍利子恰为其中之一,那绝对是千金难求的宝物。
见慕容冲面上阴晴不定,眼光闪烁不止,他又笑而解释道:“小王爷不必多心。所谓佛渡有缘人,贫僧是瞧出小王爷有些慧根,才有意送一颗舍利子给你,看能不能渡一渡你这个有缘人。”
“大师刚才不是要交换的吗?怎么变成要送给我了?”慕容冲冷冷道。
“人性如是,若没有付出便不懂珍惜,小王爷是有缘人,应该洞悉此理。而且,贫僧见这石头上的雕刻精致,颇合贫僧的法缘,所以才提出和小王爷交换。”昙无尘双手合什:“小王爷不妨考虑一下。”
慕容冲思索片刻,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来:“不换。你把石头还给我。”
昙无尘百思不解道:“佛祖的真身舍利千金难买,多少人求之而不得,你真的不换?”
慕容冲不屑笑道:“这块石头虽然不值什么钱,对我却价值连城,所以不得不叫大师失望了。”
燕王和上庸王都不免替慕容冲的固执,暗叹一声‘可惜了’。
昙无尘见已无他法,只得恋恋不舍地将凤凰石还给了慕容冲。稍后,他和另外两位师弟取回盖好燕国玉玺印鉴的通关文牒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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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慕容冲躺在中山王府的卧榻之上辗转难眠。黑暗中,他手里攥着那块凤凰石轻轻地磨擦着。这块石头到底有什么玄机能令得那个西域和尚愿意花一颗佛舍利来交换?连着想了好几天了,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其间他也找容楼询问,却没能得到更多启发。
忽尔,窗外响起极轻微的“悉悉索索”之声,慕容冲警惕地将目光聚集在镂花窗上,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只见窗缝里缓缓伸进来一根细长的竹管,而后便有白色烟雾自管口徐徐喷射出来。他知道定是害人的玩意儿,立刻聚起内力,凝神屏气。
过了一会儿,搭扣被人从外面挑开了,窗子悄无声息被打开。等屋内的白雾散尽,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跃窗而入。进来这人一身黑衣短打,套着头套,只露出一双精芒闪动的眼睛。他脚下无声,猫着腰行至榻边,先瞧了一眼正在装睡的慕容冲,之后就在这间屋子里翻找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冲一个鲤鱼打挺凌空跃下卧榻,顺手从剑鞘中抽出悬在一边的长剑,一个箭步拦在黑衣人面前,厉声喝道:“何人敢夜闯王府?!来人啊,将刺客拿下!”说完一剑挥出,光华闪处,发出一股剑气,直袭向来人。
黑衣人身形一顿,显是大吃了一惊,也知道很快就有大批护卫前来抓刺客了,见剑招已至身前,反身一个侧步避开,撞翻了屋子中间的方桌,转眼就要跃窗而逃。这时际,窗外投射进的月光正好照在慕容冲左手攥着的凤凰石上,隐隐发出温润的珠光。那黑衣人瞥见,精神为之一振,也不顾逃跑了,打腰间拔出一口又细又窄的软剑,迎空一晃,剑身顿时硬直而起,“刷”地一剑遥遥斜劈过来,剑气潮涌笼罩向慕容冲的左手。
慕容冲见他剑招所指,已明白来人志在自己手中的凤凰石,并不敢怠慢,长剑倏然一抖,疾向黑衣人刺去,势道之劲厉比大枪长矛犹有过之。
黑衣人只得撤招先行自救。他的软剑强在进攻时线路诡异,却不长于格挡防御,只能全凭步法身形来闪躲。只见他扭腰屈膝,如同灵蛇游动一般,一个闪身就摆脱了慕容冲的攻势。同一时间,手腕抖动,软剑震荡弹射而出,一股森冷剑气反击过来,手法诡奇无匹。
二人你来我往,剑来剑挡,一下过了七八个照面,慕容冲连对方的一片衣角也没沾上,倒有好几次防守时格开了对方的软剑。只是那软剑好像抹了油的泥鳅一样,又韧又滑,完全吃不上力。但是很明显的是,对手的招式大部分都以阴柔奇幻为主,给人的感觉脱不开一股邪气,全不似中原武学博大广阔的路数。这使得慕容冲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几日前殿上的那三个西域僧人,尤其那个昙无尘,明显是想得到自己的凤凰石。但是,看身形,面前这黑衣人并非昙无尘,而且武功也远不如在殿上同他交手的昙无尘。
黑衣人听得远处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是不多,连心急攻出几剑,剑上杀气渐显,就想取慕容冲的左手。慕容冲出其不意地骤然将手中凤凰石抛向空中,同时长剑连挽出几个剑花削向黑衣人的颈项处。
黑衣人的注意力被扔向空中的凤凰石所吸引,是以顾不得和慕容冲对招,身形一侧避过剑招,原地跃起,伸手就想去抢将要落下的凤凰石。慕容冲岂能容他得手,也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削向他的颈项,与此同时,飞起一腿踢向他的胸部。黑衣人见状只得使了一个千斤坠,急速下降,但也没能完全避得开。慕容冲的那一脚正中黑衣人的腰际,那一剑虽未能削去他的脑袋,却将将捋去他头顶上的一片头套。黑暗中,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赫然是个光溜溜的甑亮脑袋。
他二人,无论是轻功还是武功都不分上下,只是慕容冲跃起之时正值那黑衣人下落之际,是以取了他力竭的巧处。
黑衣人只所以中招,主要是因为眼见凤凰石就要到手,一时疏忽没能提防到慕容冲的这一招,是以躲过他的一剑后也被他踢得斜飞了出去,正好摔出窗外。他见再讨不到便宜,心中道了声‘晦气’,干脆地逃了。
慕容冲落地时,手里又稳稳地攥住了那块凤凰石。对于来者何人,他已心中有数,是以暗自冷笑。
王府的护卫们赶到后还想追出府去,慕容冲只挥手淡然道:“穷寇莫追。”
心里,他想:我自然知道上哪儿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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