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原萦绕游云外,宫阙参差白日间。长安城,是大秦国的都城,也是大秦天王日理万机的所在。
大秦天王姓苻名坚,在向来只讲求吃肉喝酒的氐族人里,甚为特别。他自幼年起就向往汉族文化,仰慕儒家经典,还曾拜汉家学者为师,潜心研读经史典籍,不但博学强记,而且武力超群,上位国君后更是广修学宫、劝业竞学,还大施仁政,从谏如流,再加上赋性豪爽,喜爱结交各地俊杰,胸怀匡济天下大志,因此深得人心,自然而然就吸引来了众多能人异士投效至其门下。
除此以外,作为一国帝王,苻坚最难能可贵的还是度量恢宏。他的度量绝非其他帝王可以相提并论——不仅降兵降将降官不杀,而且降了的帝王也不杀。主动降服的给官做,兵败被擒的也给官做,逃走了抓回来的还给官做,诸如此类的例子举不胜举。虽然这样毫无底限的度量在他的左膀右臂王猛看来,简直是一大缺陷,多次出言相劝,但向来对王左丞言听计从的大秦天王只一笑置之,既不反驳,也不悔改,仍旧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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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已上,夜色阑珊。
紫宫内,寑殿上大秦天王苻坚正如沐春风、神采奕奕地观看舞姬们翩翩起舞。
苻坚喜欢紫色,所以他的后宫就取名“紫宫”。
大秦天王在笑。
比起多数故作威严的君主,他过于喜欢笑了,而且笑起来时,大方地露出两排牙齿,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一派阳光灿烂似的。
这位氐族人的领袖,年约二十**,身材高大,形容硬朗,面目藜黑,可能因为受汉家儒学的熏陶,眉尖眼尾不时闪现出几分文士神韵,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
几日前,在燕国的探子送来消息——燕王慕容俊暴病而亡,燕国全境大丧。燕王这几年来不断招兵买马,意欲讨伐大秦一事,一直是苻坚的心病。前些年战乱不息,天灾不断,国库枯竭,民生凋敝,在他坚决地息兵偃甲,精心治理下,国家才得以开始强盛。这种时候,如果燕国举兵席卷而来,即使秦国能打赢,对国力的消耗也必然巨大。而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岂非白白便宜南晋坐收渔人之利?慕容俊这一死,不说人亡政消,就算后继者有同样的打算,也得先着手安定国内,就等于又给了秦国继续发展壮大的时间了。
想到这里,苻坚的嘴咧得更大了。
他不禁又想起最近百姓间传唱的那首歌谣:“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
他笑得更加欢乐了。
这时,有内侍来报尚书左丞王猛执意求见,问要不要说天王已经歇下了,撵他回去。
苻坚闻言果断起身,一扬衣袖令舞姬管乐速速撤下,口中道:“快请!”
有道是“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这句流传颇广的话里,说到的谢安,是南晋的谢太傅,而王猛,则是大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左丞。苻坚比王猛小了有十多岁,当年二人一见如故,谈尽天下事,只觉志同道合,句句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引为忘年之交。于是乎,苻坚力邀熟读兵书、恃才傲物、特立独行的王猛出山辅佐。在大秦天王看来,齐桓公得管仲、刘皇叔得诸葛亮也不过如此了吧。开始时,身为汉人的王猛,在氐人的朝堂上备受排挤和诋毁,可大秦天王力排众议,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高肱重丞,只要是针对王猛的人,都加以重惩,实施谋害的更直接毙于杖下。很快,王猛以惊世之才证明了自己,在大秦国,一年内连升五级,权倾内外。
年近五十的王猛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寝殿,虽然耸肩勾背的体态不太庄重,时快时慢的步伐过于随意,但豪不妨碍他旁若无人的气度。
他上得殿来,还没行礼,就感觉下巴处发痒,举手搓了搓那一块地方,原本的胡须就成了鸟窝状,但他浑不在意。
苻坚机灵地摆手,直接撂了一句“无需多礼。”
王猛也不客气,道:“臣自得知燕王殁世的消息以来,接连几日思量颇多,越想越觉得其实并非是个好消息,才急不可待夜闯紫宫,想在明日上朝前,先与天王通一通气。”
苻坚赐了座,不解道:“丞相何出此言?慕容俊一死,燕国朝中权力更替,当务之急是整顿自家内务。这种事嘛,想要做得稳妥,几年时间还是要的。我们大秦国虽志在天下,却也不想年年征战、生灵涂炭。而且日后平定燕国、统一北方势必大费周折,能不战时当然要尽可能韬光养晦,专注民生国计,待到准备充分时再全力而出、一击即中。目前,我们所缺的正是休养生息的时间,而燕国虽然强盛,可经此变故,几年内都无意再兴兵作乱,恰好解决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这还不是好消息吗?”
王猛扯了扯杂乱的胡须,“听天王的意思,似乎以为这几年内,燕国都不会兵戈伐谋?”
“难道不是吗?”
“天王此言差矣。”王猛连连摇头道:“你少考虑了两个人。”
“哪两个?”
“燕国的太宰慕容恪、吴王慕容垂。”
苻坚道:“愿闻其详。”
王猛大剌剌道:“无论继位的是哪一位皇子,新王登基后,燕国的实际掌控权都会落在太宰慕容恪手中。此人决不可小觑。依我看,他的威胁比前燕王慕容俊更大。”
苻坚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此人一生征战,从无败绩。”
王猛却道:“乱世之秋,各国精锐里身经百战、没有败绩的将领还是能找得出几个的。”左手轻轻拍打了一下椅子扶手,继续道:“可是,能像慕容恪一样手握全国兵马大权,不光自己指挥的战役全部获胜,而且在其指挥下的,整个燕国的所有军事行动也几乎都能取胜的,我就知道他一个了。
此人在治军上,甚至治国上,都很有些独道之处。治军上,能专注大略,不以小令劳众,不尚威严,只以恩信御物,可以说是完全凭借他个人的能力和战略、战术来领导军队;在治国上,也颇多非凡建树。虽然我不想承认,不过这些年来,燕国的国力无疑是越来越强盛了。”
“那吴王慕容垂呢?”
王猛笑了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想若非被燕王极力打压着不给他出头,慕容垂的声望绝不会仅是‘能争善战’四字而已。”他抚了抚额头,略微思索,又道:“从这些年探子们报回的消息分析,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二人算是交好的,他们若一心强燕,必然不甘于按兵坐等。”
苻坚猛地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议道:“难道丞相认为他们会举兵,不日来犯我大秦?”
王猛放肆地哈哈笑道:“那倒不会。南晋桓温,我是见过的,有他从旁虎视眈眈,慕容恪不会蠢到先来攻打我大秦。不过,虽然他不露声色,但想要统一北方的意愿决不会输给前燕王慕容俊,只不过他更理智,更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苻坚惊道:“那他要先去攻打南晋?”说完他自己都摇头否决道:“不可能,除非他疯了。”
“他当然不会疯,更不可能去攻打南晋,他要的是后方无忧。”王猛突然也站起身道:“地图!”
苻坚急忙命人取了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案桌上的果盘碗盏扫落在地,铺好地图,招呼王猛上前,二人围图而立。
王猛右手食指点在地图上一处,侃侃道:“若有朝一日,燕国举全国兵力来攻打我大秦之时,也正是南晋乘虚而入,北伐燕国之日。
洛阳,只要战事一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南晋与燕国遥首相望的战略要冲。它背靠太行,四面环山,凭借黄河洛水拱卫,兼具关城要塞之险,绝对易守难攻,只要把物资储备充足了,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固守个一年半载轻松自如。目前,洛阳尚在南晋掌控之下,可以说是北伐燕国的最佳据点,由大将沈劲把守。
燕国只有得到洛阳,才可免除后顾之忧。以慕容恪的谨慎,只有夺取洛阳后,才会图谋大举进犯我大秦。”
苻坚顿时警醒:“那时得到洛阳的燕国,就会变成我秦国最大的威胁了。”
王猛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吸了吸鼻子,似乎嗅到了一丝未来的味道:“若我猜的不错,慕容恪应该会利用燕王此前为讨伐我大秦所囤积起的兵马,先一鼓作气攻下洛阳。”
苻坚有所怀疑道:“如果洛阳真像丞相所说得那么易守难攻,慕容恪想拿下它,至少也得一年半载吧。”
“永远不要低估慕容恪。”王猛摇头沉声道。
苻坚感受到了危机的同时,也窥探到了机遇,探身向前,野心勃勃道:“我们是否应该趁着燕国攻打洛阳的时候,直接举兵伐燕?”
王猛转头冲苻坚暧昧一笑:“天王,不怕两败俱伤,南晋得利吗?”
“听丞相如此一说,我难免心焦啊。”苻坚立时颓了气势,叹一声道:“既然燕国拿下洛阳后,秦、燕免不了一战,倒不如趁虚占他个先机。”
“先机占得太早,就变成入瓮了。最好等燕国和南晋较量过后,互有损伤时,于我们才最有利。”王猛深思熟虑道。
苻坚扬手一挥,满腔的豪气又膨胀起来:“我大秦兵多将广,何尝怕他燕国?”
“天王何必操之过急。成也慕容恪,败也慕容恪,太过依赖个人的能力便是这样,如果没了这个人,燕国就是我大秦的囊中之物了。”王猛笑道。他的笑容中蕴藏了一些苻坚读不懂的东西。
“不对,你说过是两个人。”
“没有慕容恪便没有慕容垂。”王猛道:“慕容垂在朝中备受排挤,没有了想用他的人,他还有什么威胁呢?”
苻坚越发听不懂了:“先生何意?”
“有时候,赢一仗难,除一人易。”王猛眼光如刃道。
苻坚惊喜交加:“莫非丞相是有办法除掉慕容恪?”
“今日我来,正为此事。”王猛坚持向苻坚施了一个叩拜大礼道:“我向大王举荐一人。”
“什么人?”
“他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快请他进来!”苻坚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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