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石第六十八章
慕容恪的死讯对秦国而言,好似雾霾天里刮来了一场期盼已久的飓风,可惜却被挡在了城墙外。彼时,正值秦国王公作乱,大秦天王自家的门前雪还没扫干净,岂有余力借势对外用兵?如此一来,这个乘风直上九重天的好机会,便落到了因失去洛阳而念兹在兹的南晋头上。是年四月,晋朝南郡公桓温率步骑五万,绕过洛阳,取水道大举北伐。
没有了战神一样的慕容恪,雪藏了武神一般的慕容垂,燕军的防线节节败退,一泄千里,眼见得一仗连着一仗被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堂堂的宁东将军慕容忠狼狈被俘、征讨大都督下邳王慕容厉落得个孤家寡人逃回王都的下场。
燕国大司马慕容冲迫不得已换下了慕容厉,又派安乐王慕容藏为南讨大都督抵抗晋军。不成想慕容藏就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连和桓温的大军交锋的勇气都没有,好似被打瘪了气般一味畏缩不前。当探子来报几日前桓温的大军已进驻武阳时,燕王慕容暐再也坐不住了,当即召集群臣商议应对之策。
军事上的溃败,令得整个朝堂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位列两侧的文臣武将都将目光投射到一身大司马官服、光彩照人的慕容冲身上,期待他能主动站出来说上几句,是承担责任也好,是提出建议也罢,当然免不了也有几分看他怎样收场的瞧热闹的意味。紧张的感觉传遍新任大司马的全身,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在耳中如同打鼓一般响亮,甚至只有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才能得以缓解。他低着头皱起眉,很想说些什么,却明白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在策略上,他派遣军队前去阻击桓温无疑是正确的,怎奈对手武力盖世、用兵如神,还尤其善于险中求胜。想当年桓温一路北犯,势如破竹,直接兵临强秦城下,最后出于兵事以外的种种原因才未克全功,但‘江东紫眼’的威名只那一战足以震摄整个北方。所以,现在燕**中提得到台面上的大将,没有一个不对桓温心存畏惧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将气弱,则士气糜,想打胜仗简直天方夜谭。
若按照惯例,此种情况下,本该杀几个败将拿来立威,才可提升士气。可慕容冲刚接任大司马一职,初居高位,资历太浅,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战功,众位将官表面上不显怎样,私底下都怏怏不服。此刻他若要开口,必然是下令责罚,杀一儆百,但前任大司马‘宽以治军’的影响尚在,若翻然改图,马上来个杀伐果断,难免丢失军心,是以进退维谷间,他这个全军统帅真不知能说什么了。
慕容评昂首挺胸迈步来到大殿正中,清嗓子似的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片死寂:“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去寻救兵。”
“救兵?”燕王慕容暐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忙问道:“到哪里去寻?”
慕容评一面为自己剑走偏锋的想法暗自得意,一面拿眼光扫了遍周遭文武,道:“西秦兵力旺盛,向他们借点儿强兵猛将应该没有问题。”
“一派胡言!”老将军贺兰琪怒不可遏,忍不住大声斥责道。
别看他年岁已高,须发皆白,但是声如洪钟,震得这金銮殿上所有人的耳鼓都嗡嗡作响。
慕容评扬眉笑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家不治何以治军政。老将军,还是先想法子,把你家那个被当了逃兵的汉人小子拐跑的闺女找回来好好教育,才是首要之务。”
他说的是贺兰琪的女儿,和展燕然一起私奔的贺兰雪。
被他当朝揭了短,贺兰琪气得吹胡子瞪眼道:“朝堂之上言朝堂之事!少扯上我的家事!”
他火气上涌,脸色紫红,又骈指向上庸王道:“向秦国借兵分明是引狼入室,居心叵测,,其心可诛。陛下万万不可信其言!我大燕与氐秦素来不睦,先帝更是厉兵秣马,欲与之全面开战,氐秦自然也视我大燕为死敌。南晋桓温虽然凶猛,但连番作战之下,士气已开始衰竭,若老朽所料非差,其兵锋不可久持。此时若是借氐秦的虎狼之师来御晋敌,引着秦兵秦将深入我大燕腹地,那才真是送走将疲之饿狼,换来新生之猛虎,实在是亡国的行径!”
慕容评见他如此不讲情面,上来就诛心,心中也是勃然大怒。不过他素来阴沉,喜怒不形于色,面上瞧不出任何急躁之意,反而呵呵笑道:“老将军一生戎马,这兵事上的见解,原本也没错。不过在国事上,却还欠了些火候。西秦与我大燕,有时刀兵相见,有时也互相扶助。大国与大国之间一向讲求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何必这般意气用事?氐人与我鲜卑,在南晋眼中都是蛮夷罢了,我们都是南人的死仇,而南人也是我们北方各族共同的敌人。不说桓温灭我大燕,只要桓温能够逼退我军,拿下邺城,没了后顾之忧,那他的下一步一定是西取洛阳,然后顺洛水扑潼关,直取长安。洛阳乃是晋朝故都,长安乃是汉高祖陵寝所在,这两地才是南人念念不忘的故土,而非幽燕之地。所以,此时我大燕与西秦,可谓唇亡齿寒,更何况桓温就是当年曾经兵犯长安之宿敌,西秦将士岂会忘记?眼下,正是西秦与我们同仇敌忾,共击南人的大好时机,因此我以为寻求和西秦的合作当大有可为。”待他说完,在列的颇有几位点头附议。
贺兰琪被慕容评不着痕迹地贬损了一番,偏偏他一介武夫,不仅不善辞令,更不通政谋,只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任是心里如何不服,也说不出个名堂来。
尚书右仆射丘源见状于殿前出列,屈膝跪拜后直着腰背,摇头道:“上庸王之见,臣以为不妥。秦国就算肯帮,也不会是现在,定要等到我们惨败力竭时才能派兵来助,到那时我大燕元气大伤,晋军也呈强弩末势,秦国才能轻易地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目前,大秦天王乐得坐山观虎斗,怎会费心借兵马来帮我们?”
慕容评不急不忙地,甚至没忘记先向燕王行了个拜礼,一幅成竹于胸的模样悠然道:“丘仆射说的没错,如果不能出让足够的利益给秦国,他们自当如此。所以,臣请皇上以割让虎牢关以西的领土为条件,来向秦王换取救兵。”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如何使得?!割让领土无异于割肉饲虎,和卖国有什么区别?”在朝堂上几乎没人注意到的容楼竟脱口而出。
慕容评冷冷地斜他一眼,责备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他心道:此地什么时候轮得上你说话了?以你的区区官职,若非看在前任大司马和现任大司马的面子上,别说在这里说话,就是站在这里的资格都难有。
“说的不错!”慕容冲适时地挺身而出道:“虎牢关乃我大燕的重要关口,若依上庸王之言,将以西之地割让给秦国,那秦国就可名正言顺地驻兵虎牢关关下。敌军兵临城下的威胁怎可不顾?我燕国的大好疆土被秦军随时觊觎之险,又如何能无视?上庸王,你这么做确有饮鸩止渴之嫌。”
慕容评的下巴往前伸了伸,轻笑道:“大司马言重了。那块地方一直被南晋、西秦和我大燕反复争抢,可谓四战之地,并无常主,弱时丢弃,强时夺取是为常态。实际上,所谓割让云云,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外交辞令罢了。西秦固守的潼关被称为‘百二秦关’,那可是以两万守兵就足以据百万大军的雄关,自古以来即为易守难攻的绝险之处。从潼关往东,直到虎牢关之间的土地,原来也尽在秦军兵锋所指之下,是很难倒过去威胁到潼关之内的。我们想要守住这样的一块土地,是需要后方源源不断的补给,与前方无数将士的生命堆砌的。现如今我大燕势弱,即使不割让给秦国,难道就能保证往后还能守得住、守得稳了吗?何况,说割让,不过是说说而已。等到日后我大燕休养生息,恢复了元气,铁骑到处自然失而复得,何忧之有?”
说来可笑,原本在慕容俊、慕容恪把持燕国的时代,像上庸王慕容评这样的朝臣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但时至今日,大殿之上、帝王御前,居然能轮到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慕容冲也好,容楼也罢,虽然都算知兵之人,但毕竟年纪太小,且没有经历过政治层面的交锋,因而只能揣着满肚子的不赞同,却辩驳不得。
此刻的容楼恨不能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亲自领兵去杀退桓温,若是败北便提头来见。只不过,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不够分量,真这么说出来,也不过贻笑大方,是以即使怒眼圆睁,钢牙咬碎,也只能做个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燕王慕容暐皱眉不语思忖良久,向慕容评询问道:“兹事体大,向秦国借兵不说借不借得成,就算他们肯借,来得及解我们的燃眉之急吗?”
慕容评正待回话,只听殿外一阵急“报--”。原来又有人来报,说桓温一部所向披靡已杀到枋头了。
听闻此讯,王座上的慕容暐的双手猛力一抓龙椅扶手,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朝堂上的众人也开始小声议论纷纷。须臾,这心惊不已的皇帝才安定下来,暗暗向慕容评使了个眼色便忙着下令退朝了。
面对如此不利的战局,皇帝不思应对之法却急于退朝的举动,着实令朝臣们颇俱不解。而慕容暐只托辞说忽感身体不适,需要加以休息调理,至于战事,明日殿上再议不迟。众朝臣在惶惶不安和愤愤不平中,陆续离开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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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繁星黯淡,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慕容评在朝堂上得了燕王以眼神暗示后,照老规矩连夜进宫面圣,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御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他行至门口,守门的侍卫做了个请的姿势:“圣上等候王爷多时了。”
慕容评推门而入,听见坐在夜色和烛光营造出的一片沉寂中的新燕王愁苦地喃喃着:“朕就知道大燕不能没了恪叔,真不能啊......”他转头看慕容评,又道:“枋头距邺城不过百里之遥,晋军来势汹汹,就算秦国肯派救兵来,也不一定能挡得住桓温的虎狼之师啊。”
“想我大燕现在也算兵精粮足,没想到只少了一个慕容恪居然就变成了无将能敌北犯之军的局面。”慕容评不甘中带着几分泄气道:“唉,也不知是那紫眼贼桓温太过厉害,还是我们大燕已无可用之人了。”他有意旁敲侧击。
有一个人,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启用,但被逼到如今无路可走的地步了,还要继续弃之不用吗?
“可用之人?。”
新燕王想起慕容恪于病榻上向他力荐吴王慕容垂一事,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又放下了这个念头。在他心底里,大燕国的江山只要不是他的,再怎么民富国强也没用,只要还是他的,差一些、弱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这样的人。”新燕王坚决道。
“微臣是再想不出别的好法子了。”慕容评只得道:“不过,皇上今日急于退朝,莫不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新燕王寻思良久,道:“桓温的大军虽势不可挡,但他本人并非毫无破绽。从早年他明明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却无故撤退看来,八成是个打着自己小算盘的野心家。朕猜想,他这次北犯的真正目的应该不会是为南晋收复失地,大有可能只是为了替他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以便日后图谋晋朝的皇权,所以......”新燕王住了口,笑了笑。
“所以,他一定不会赶尽杀绝。”慕容评接上去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要是他将我们和秦国一举歼灭,不远的将来,晋朝的皇族门阀们也一定会罢了他的兵权。没有我们北方诸国的牵制,南晋就没有必要让桓温这样的野心家手握重兵了!哎呀,圣上英明!”末了,他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恭维。
新燕王得意道:“朕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只要我们退避不战,一定能够躲过此劫。”他“腾”地兀自站起身,目光中充满了虚弱无力的刚愎自用:“这邺城,朕不要了!朕带你们一起回长城以北,回故都去。桓温一定不会继续追击的,因为留着我们对他有好处。”
对于他的此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慕容评呆了好一阵子,才为难道:“陛下的这个建议虽好,可臣担心朝臣们都难以理解。”
这样一味退让妥协的策略,等于是将燕国前几代君主打拼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慕容评不由替新燕王暗捏了一把汗。
“朕是一国之君,凡事都由朕做主,不必担心别人理不理解。”慕容暐面露威严之色道:“朕只是担心怎么把这个好建议告诉他们。”转瞬,他瞟了眼慕容评又道:“这些话,若是由朕在大殿上提出来,难免失了君王气魄。”
慕容评于心里腹诽讽刺道:你也知道啊。转而他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凛,讶道:“陛下的意思……是由微臣代劳?”
慕容暐笑道:“这件事,朕在见你之前已向太后做了禀报,她也很是赞成,觉得叔公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叔公,你说呢?”
慕容评微微侧身,面向太后宫帏的方向深施一礼:“陛下圣明!太后英明!”至于他心里的几近绝望的苦笑,却是没有人能看的见了。
事情谈妥,一切全待明日早朝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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