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猛将干戈望落日,剑履山河吸悲风。落日的余晖倾倒在这片大地上,西边的天际还残存一片暮霭,萧瑟的秋风袭卷起阵阵微寒。燕军的大营中,灶头兵三三两两地围成一堆,垂着头,满脸丧气地打火做饭。和以往三不五时插科打诨、打牙打令不同,这会儿只能听见火石相击、锅铲相碰的声音。除了灶头兵,其他人更愿意躲在营帐里,偶见一些匆匆走过的,脸色也都和灶头兵一般,仿佛被人揍过一顿的倒霉样儿。零星往来的将士里有不少伤员,腿瘸了被人架着的,身上头上裹着止血布条的,一个个惨兮兮的,叫人看得难受。

桓温的厉害,任谁都知道,到底多厉害,就只有和他的部曲交过锋的才知道了。

这一回,燕军上下算是全知道了。因为昨日,他们刚刚同桓温的主力步兵来了一场硬碰硬。

那一仗,输得真叫一个惨。

步兵本该最怕骑兵。毕竟在速度上,骑兵十倍于步兵,而且更能跨越障碍;在位置上,骑兵□□有座骑相助,可以随时随地碾压、踩踏,对步兵的压倒性优势不言而喻;在战力上,骑兵能操控马匹、运用马刀,对步兵很容易做到以一敌多,这在白刃战中尤为明显;在心理上,骑兵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砍杀的范围更广,比脚下的步兵更有心理优势。

燕国的冲锋骑兵尤以凶猛无匹著称,横扫北方沙场多年,即使放弃兵种优势,以骑兵对骑兵也没怕过谁。战鼓声起,燕骑冲锋,无坚不催、无阵不破!

可惜的是,凡事都有例外。就好像老鼠怕猫天经地义,可备不住老鼠里也有一种背上长壳、脚上生爪的犰狳。如果说燕军的骠骑是猫,那桓温的晋军就是犰狳。

桓温主力步兵的身前竖着巨大的铁盾,一只紧挨一只,密集地连成一片,令燕骑的马刀失去了用武之地,很难砍得到他们。非但有盾的保护,还有一根根长达两、三丈的巨型铁矛,赫然从铁盾铸成的铜墙铁壁间斜斜伸出。这些铁盾、铁矛后面更有排列整齐、技术过硬的弓弩兵。桓温的部曲训练有素,面对人高马大、横冲直入的冲锋骑兵不但毫无畏惧,反而异常冷静。他们按步就班地依照鼓声、阵旗的指令,步调一致地缓缓向前进发,如同一堵由铁刺猬砌成的高墙,稳稳当当地向阵前缓缓推进,无法逾越、不可阻挡。

横行天下的燕国冲锋骑兵在阵前瞧得瞠目结舌,只觉无计可施。他们还是第一次遇上此种岿然无法撼动的阵法。但所有人都知道,冲锋号一旦响起就没有退路可选了,沙场之上视死如归不是一种精神和奉献,而是一种义务和责任。战斗打响之时,无论是将官还是士兵都必须有流血牺牲的觉悟,唯一的区别只能是——拼上自己的流血牺牲,能不能换来敌人的流血牺牲。

马蹄翻飞、尘烟滚滚、鼓号齐鸣、弩矢漫天中,两军交锋了。

晋军的铁刺猬阵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牢牢禁锢住了燕国骑兵的脚步。燕国的冲锋骑兵无论怎样冲撞、砍杀,都无法冲散或斩破横在面前的刺猬阵,只能看着前面的同伴呼嚎着誓死如归,同时摧动自己的座骑加紧跟上去步他的后尘。

燕军的马匹、骑军死的死、伤的伤,血肉堆砌成的小山横亘在晋军的铜墙铁壁前。鳞甲和铁矛磨擦、相撞,伴着刺耳的金器相划声,激起火花飞溅;汩汩的鲜血不断地冲刷着铁盾,将它们涂上一层层残忍的暗红色;前一秒,燕军的尸骸还直挺挺地挂在铁矛的矛头上,下一秒就像被嫌弃的破烂一样被甩落一边,但很快的,同样的位置又会被冲上来的燕军同伴所占据,循环往复,不做不休。燕军死伤无数,大败五十多里地才得以重新扎营整顿。

之所以能撤退成功,一方面是多亏骑兵的速度迅捷;另一方面也是桓温多疑,担心追击掩杀得过于纵深,自家步兵的阵形不易保持,到时被燕军骑兵来个回马杀就得不偿失了,是以没敢迫得太紧。

甫一交手就吃了败仗,将士们萎靡不振便在情理之中了。不过,更要命的是,吃败仗的当天南讨大都督慕容垂就紧急召集起所有将领,来寻求破解铁刺猬阵的方法。但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人能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更别提应对之策了。慕容垂曾有令,作战期间所有将士的甲胄披挂不得离身,因而,此刻的帅帐中,站得满满当当的将官们个个铠甲雪亮,和灰暗成土的士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整个三军中,自上而下,几乎所有人的士气都如同三九天掉进冰窟窿——凉透了。

一阵煞是好听的链锁甲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营地里的沉闷。

来的是容楼。

他上半截披挂乌金链锁甲,下半截穿着三层硬牛皮制成的护腿甲和马靴,大步向慕容垂的帅帐急行而来。一路上,见到他的士兵纷纷行礼招呼,容楼只顾低头琢磨着自己的心思,无暇一一顾及,待行至帅帐门口,正要伸手挑帘时,帐帘正好被挑开了,一位身着亮银铠甲的鲜卑将领从里面走出来。容楼认识,正是神机营时的大教头慕容令。

“是你呀?”慕容令先笑着开了口:“有阵子没见了。有事找父帅?”

“正是。昨日回去后我一直在研究桓温的阵法,直到刚才终于有了些想法,赶着来找吴王商讨一下。”

“当真?”慕容令讶异而兴奋道:“真要是有了法子,父帅肯定要高兴坏了。只是他这会儿不在里面。”

“不在啊?”赶着来向自己钦佩之人献宝的容楼略显失望地道了别,转身就想走,慕容令忙一把拉住他:“别急,我猜得到他在哪儿。你随我来。”

容楼欣然与之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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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垂独自一人站在营地后面的小山坡上,默默地思考着什么。每当心里有事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观察下面的营地,这已经成为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慕容令正是深知这一点,因此带着容楼很快就找到了他。

看见慕容令和容楼并肩走上来,慕容垂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睛里多少还是透出点儿意外的神色。

慕容令行了一礼,道:“父帅,孩儿适才到帐中寻您,正好遇见容楼,他已想到一些对付晋军的思路,所以孩儿特地带他来找您。”

慕容垂的眼睛亮了一下:“哦,如此甚好。容楼,你且说来听听。”

“禀主帅,”容楼施过军礼后道:“我觉得桓温的‘铁刺猬阵’,厉害就厉害在那些坚固的铁盾、巨大的铁矛,这两样东西使得我军的冲锋骑兵无法发挥优势,达不到冲散敌人阵型的目的。

开始时,我军的冲锋骑兵全力而出,但被铁盾、铁矛死死阻挡,冲不散敌人的步兵方阵,而敌人躲在盾牌后,从阵中一次次发出箭弩雨,对我军密集冲锋的骑兵造成了致命的杀伤力。

后来,我军又派出两侧的游骑,绕过了敌军的正面防守,想从两肋的弱处攻击。当然,桓温早防着这一手了,所以布置了麾下参军郗超、主簿王珣率领的两只轻骑兵出来进行牵制。敌军的主力确实训练有素,且阵法变化极快,我军的游骑毕竟无法和他们的主力相抗,所以在被牵制之下,是没办法杀进步兵主力的方阵内的。这种‘铁刺猬阵’想必就是桓温屡屡以步兵战胜骑兵的倚仗。

但是,这种阵法之所以有效,仔细想来,是因为它就是为克制重甲冲锋骑兵量身定制的。冲锋骑兵之所以能够横扫平原,是因为排成了密集方阵,纵马冲锋之时,同时发力而出,所以才能无坚不催,轻松冲散步兵的方阵。而步兵一旦被冲散,由于速度过慢,很快就会被骑兵从身后掩杀,所以冲锋骑兵可以轻易对付三倍以上的步兵。

桓温以巨大的铁盾和铁矛构筑起冲锋骑兵冲不散的方阵,又命麾下的两大名将各率一支轻骑兵护守两翼,加上晋军训练有方,拥有以快速变换阵形来应对两侧攻击的能力,是以才弥补了这种阵形笨重的缺点。而他们方阵中心的弓弩手发出的箭矢雨,对我们密集的骑兵杀伤力极大。”

他说了半天,虽然没有提及一句如何应对“铁刺猥阵”的方法,但是慕容垂、慕容令均是知兵之人,当然明白知己知彼才能临机应变,克敌制胜的道理,因此都耐心聆听,并无任何焦躁之感。

容楼舔了舔有些发干、嫣红得像血的嘴唇,接着道:“由此可见,连桓温自己都知道,这种‘铁刺猬阵形’的缺点就是太过笨重。以我看,我们如果放弃以冲锋骑兵为主的打法,转而改用轻甲的弓骑兵来应对此阵,反倒会容易许多。这么一来,用不着冲锋,更不必布以密集的马阵,可以换用稀疏的阵形取而代之。

以轻甲弓骑兵布下稀疏阵形,好处是:一来,敌人的箭矢雨对密集阵形的杀伤力极大,但对稀疏阵形的威力则大减。二来,敌人的‘铁刺猬阵’阵形密集,自然不可能展开到和我军稀疏阵形一样的宽度。‘铁刺猬阵’之所以强大,就在于人员排列密集、铁盾连结紧凑。若是跟着我们的阵形变化,导致间隙过大,不但阵法失效,而且两侧的弱点也会扩大许多,甚至完全暴露无遗,只以两支轻骑想完全守护住,谈何容易。

敌军如果继续保持密集方阵对抗,就正好成为弓骑兵的活靶子,我们只要纵马来回攒射,就可以大幅度杀伤敌手。如果敌人加速向我阵地冲锋猛攻,我们的弓骑兵还可以一边退一边回射。要知道步兵方阵一旦冲锋,阵形就会被拉长,直至散开。这种情形下,我们的弓骑兵只要改换马刀作战,依然可以稳占优势。”

慕容令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叫好:“说的好!我原也想到过用轻甲弓骑兵代替重甲冲锋骑兵出战,但终究觉得弓骑兵的铠甲轻薄,难以抵御晋军的箭雨,此种想法只是一念闪过便舍弃了,没想到你能想得这么深刻。以稀疏阵形来应战,的确是妙极了!”

慕容垂忍不住上前,器重地拍了拍容楼的肩膀,动容道:“我们慕容家的铁骑横扫天下,却从未有过以稀疏阵形出战的先例。你的想法非常好,让我大开眼界。明日桓温必来搦战,我军便依此法和他再决高下!”

主意已定,三人大笑着下了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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