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燕王慕容暐气势汹汹地向下列武将喝问道:“哪位将军愿为国讨逆,追击叛国乱臣慕容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部分人或低头沉默,或眼光飘忽,不敢去接这个令。毕竟慕容垂有万夫之勇,其子慕容令又骁勇善战,若是两军对阵还则罢了,武不够人来凑,拉出上万的人马总能在气势上泰山压卵。可人家慕容垂不是打仗,是保护着一家老小逃命,没有其他后路,若是遭遇上铁定背水一战,势必抵死相拼,即便己方能靠人海战术取得胜利,但以少敌多的情况下用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是常规操作,当主将的肯定容易成为首要攻击目标。虽说大丈夫合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慕容垂叛国一事,任谁都心存疑窦,此番追击又不是真正的战场杀敌,当主将的不管是掉了脑袋,还是洞穿脖子,都实在不划算。因此,但凡聪明点儿的武将都不会领命,而不聪明的又摄于慕容垂的威名不敢请战。
慕容暐见状,气得从皇位上蹦起来,火冒三丈道:“尔等一言不发,莫非是我大燕无将?!”
包括贺兰琪在内,那些和慕容垂走得比较近的将领们都把头压得更低了,个个噤若寒蝉。这时,一些年轻的武将暗暗转身,把目光聚集在位列最后排的容楼身上。在他们心目中,目前燕国可以与慕容垂相匹敌的武将也只有这位于万军阵中伤了桓温的“冠军侯”了。
容楼低眉垂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有任何反应。
“既然没人愿意去,那我走一趟吧,希望不辱使命。”
说话的是西平公慕容强。他与上庸王慕容评串通一气,平素对吴王颇多怨言,虽然也想除之而后快,但终究畏惧慕容垂和慕容令的神勇,是以不敢上前接令,可刚才上庸王已连着向他使了好一阵子眼色了,他才不得不站了出来。
容楼听言心下一阵凛然,当即神态自若上前一步,朗声道:“何劳西平公大驾,末将愿为代劳。”
他此言一出,惊喜的不光是燕王慕容暐,还有大司马慕容冲。
原本,慕容冲很担心容楼和慕容垂一家纠缠不清,此刻见他居然欣然请命,分明是想明白了要和慕容垂划清界线,站在了自己这边,惊喜不已间忙道:“如此甚好!我拨你铁骑三千,即刻起程向西追击。”
慕容暐也叮嘱道:“若叛臣不愿束手就擒,卿只管就地正法!领下此功,朕必有重赏!”
容楼得令,点兵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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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牢关外,苜蓿丛生。慕容令白马银枪,挺身而立。他身后跟着三百亲兵,虽看不见后面追兵的身影,但远处扬起的尘烟清楚地表明只要再一盏茶的功夫,追兵就会杀到跟前了。目视尘烟起处,慕容令的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却原来,逃亡之初,慕容垂曾告诉他说燕国一定不会有武将胆敢追击前来,但还是给了他三百亲兵用以断后。
‘看来这一次父亲大人料错了。’他心想,目光中充满冷冽的杀意,握枪的手紧了紧。
眼看尘烟变浓,追兵将近,慕容令脚踩马蹬站立起来,手搭凉棚眯眼远望,想瞧清楚那队兵马大旗上的字,好判断来的是何人。
“是个‘容’字,难不成是容楼?”
没等慕容令看清,他身边已有一名军官先他一步瞧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司马尘。
听言,慕容令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俗话说:人过千,不着边。三千精骑,踏尘而至,没有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根本无法想象那无边无岸的士兵身影、那敲得整个大地都在震颤的马蹄声,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摄人心魄。
慕容令率领的三百骑兵是为了断后留下的,自然不会试图加速逃跑,而是摆开阵型,静静地等待着追兵迫近。
眼见一场恶战即将拉开序幕。
追兵到达大约六十步开外时,压住了阵脚,高举的‘容’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下,慕容令可算看得真切了。这支队伍都是清一色的轻骑兵,人着轻甲,马无防具,难怪来得这么快。不过,虽说这些轻骑兵,要比他的重装骑兵在杀伤力上弱了不少,但在人数上却占有绝对的优势,双方一旦开打,自己的这三百亲兵,恐怕就要凶多吉少了。
正思索间,对面兵马中孤零零地突出一骑,催马往前来了。只见来者只穿了一身玄色衣袍,未着片块甲胄,正是容楼。
慕容令黑着脸,冷声道:“果然是你!”
容楼脸色平静,点点头,道:“正是。”
二人互视片刻,似乎在揣测对方的心思。
稍顷,慕容令仰天长啸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也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未等容楼有所回应,他将手中银枪一横,置于马背上,咬紧牙关道:“也罢,你若肯立下重誓,只追击至此,不再西进,今日我慕容令便将项上人头拱手奉上,让你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言下之意,要拿自己的人头换容楼放过他们一家老小。
容楼面色沉凝,摇了摇头道:“不忙,我有话问你。”
“你问吧。”
“你们为何要往西边去?西边只有一个去处——秦国。”容楼道。
他原本以为慕容垂一家应该往北边回归故土。
慕容令断然道:“是父亲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你们要投奔苻坚?”容楼的双目中瞳孔猛然收缩。
西秦乃燕国大敌,若是慕容垂投靠秦国,倒戈犯燕,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中原之地,还能容得下我父亲的,只有秦王苻坚了。”慕容令无奈道。
容楼思量了片刻,拨转马头,一边准备回去后方军阵,一边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要把以往和慕容垂、慕容令间的所有联系在这一口气里全部释放掉似的:“看来,今日我是一定要留下你们了。”
“若是如此,你一开始就不该冒险跑来通知我们。”
容楼停住马步,回首,黑湛湛的眼睛里是无尽的哀伤:“你们现在投靠秦国,以后势必助秦犯燕。我不能放过大燕的敌人。”说着,那双黑眼睛里的杀气就弥漫了开来,整个人变得异常凌厉。
“大燕的敌人?”慕容令忍不住冷笑起来:“你我心里都很清楚,大燕真正的敌人不在西边,也不在南边,而就在朝堂之上。那日,我劝父王诛杀逆贼慕容评,重整朝纲,父王却说不能骨肉相残,让大燕毁在自己手里,不愿如此行事。你听清楚,我父王为人做事走得正,行得端,连与慕容评为敌,朝堂诛逆的事都不肯做,而是选择带着一家老小狼奔豕突地逃跑,更不用说成为大燕的敌人了。此次投奔秦国实是无奈之举,只不过寻一处地界暂安罢了,又何来‘助秦犯燕’这一说?”
容楼调转回马头,面向慕容令,沉思良久,迟疑道:“你这只是一面之词,要我如何相信?”
“哈哈哈,”慕容令大笑三声后,一脸肃穆道:“你可以不信我,怎可不信我父王?我父王曾亲口说过,他这一生绝不与燕国为敌,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这一句,他猛然挥枪指向身后一众将士。
身后三百亲兵立时齐声发喊回复道:“是!”声若奔雷,气如狮虎,令人心神摇曳。
容楼、慕容令二人四目相对,除了风吹草动声外,两边大军也偃旗息鼓,四下一片寂静。
“好!我信了!”终于,容楼破颜微笑道:“其实,以垂将军的实力,又岂是我想留就能留得下的?”见慕容令面露诧异之色,他继续道:“今日前来,只当为垂将军和令兄压阵送行罢了。”
他此言一出,面前的吴王三百部曲一片哗然。
“你?......”慕容令将信将疑。
他身后的三百将士虽感惊喜,却都保持着挺枪搭箭、高度戒备的状态。
容楼向慕容令后面的部曲里探头张望,看神色像是要找什么人。
“司马!”他一眼就找到了最前排立马搭弓的司马尘,高声喊道:“武卫将军让我给你捎句话:‘山水总相逢,他日绝不与你为敌’”。
司马尘淡然笑了笑:“也替我代句话给他:世事难料,多顾着他自己才是真的。”
他虽在笑,但看上去却很寂寥。凭心而论,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和庄千棠一起,但是其一,慕容垂对他有恩;其二,所有亲卫部曲里五百成员一个不差都要求和垂将军共进退,他怎能临阵缩头,落人笑柄?
“你领兵前来,当真不打算和我开仗?”慕容令还是难以确信。
“我若不来,来的就是别人,那样燕国的将士们不问青红皂白必有一场自相残杀。”容楼掸了掸自己的衣袍道: “我来至少还有机会弄清楚吴王西去的意图。你不会以为我打算穿成这样上战场吧?”
慕容令这才拨马上前,与容楼马首相接,无限感慨道:“容楼啊容楼,我实在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我自己也想不到,”容楼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事到临头身不由自己啊。”
“感激不尽!”慕容令激动道。
“大可不必。”容楼摆了摆手,坚定不移道:“若是你们原打算投奔秦国,想借秦国之力对付大燕,今日我就算拼掉这条性命,堵上三千兵马,也是要留下你们的。”
“我明白。”慕容令听言,一时血脉喷张,豪气冲天道:“亲弟弟可以暗中秘报,弃父兄而去,而你与我们并无血缘之亲,却愿意相信我们,鼎立相助。你若不嫌弃,今日你我干脆结拜为异姓兄弟,怎样?”
容楼洒脱一笑:“很早以前我就当你是大哥了。结拜不过是个形式,不值得浪费时间。”
“好兄弟!”
“你快些起程吧,莫要让垂将军挂念了。” 容楼道“我也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慕容令皱眉道:“你这么回去,怕是难以复命吧。”突然,他大胆提议道:“不如你让大军先回去,自己和我一起走,也就不用复命了。”
容楼剑眉微挑道:“不可,我自有主张,你只管走便是。”
慕容令似是犹豫了一下,又道:“抗晋一役后,父亲曾对你作出过一番评价,可同时,他又让我不要将这些说给你听。”
“有什么不能说的?”容楼不解道:“只要有道理,评价不好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只能听好听的。”
慕容令神色复杂道:“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不告诉你。他说坊头一役你力战桓温,一战而成为燕国乃至天下将领们认可的‘战神’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你离‘军神’还欠些火候,尚有一步之遥。他又说,若我将此事告诉你,只怕你很快便能参悟出那一步的差距,进而成为燕国的‘军神’,只是......”慕容令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容楼若有所思道。
“只是,他认为于你而言,过快地成长为燕国的‘军神’太容易招来嫉妒,并非好事......而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容楼倾刻间心神激荡,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话一说完,慕容令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将银枪负于身后,调转马头,下令那三百人马后队变前队,往西追赶慕容垂去了。
成为燕国的军神!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容楼不禁回想慕容令刚才所说的话。可是,这一刻他本该多想想,自己领兵前来,竟未动用一刀一枪放走了慕容令,也没去追击慕容垂,要怎么才能回去复命?方才他说自有主张,只是为让慕容令安心离去,可事实上他心里是一点儿谱也没有。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可能背弃燕国和慕容令一起走,或者说他不可能背弃大司马慕容冲,所以他必须回去。他做的事定是要他来负责的,若是没了这份担当,他还如何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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