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凡人男子是东彧国的王子,叫栖恨。
好端端的王子还去盗墓,莲采儿听到他的身份不禁感慨,人生疾苦,一国的王子要靠盗取死人的陪葬来充盈国库。
莲采儿坐在马车里小憩,山路颠簸,她坐得稳如磐石。
这具躯壳的原主人在人界的身份想来非富即贵,先不说荒郊那座金台银顶的陵墓,光她身上质地滑腻的绫罗绸缎,和满头的金银珠翠,也是普通人家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富贵。
那么多值钱的物件埋在地下,拿一点出来救济救济凡人,倒也勉强能说为不是盗。
莲采儿心中盘算,三日后回来还躯壳,她可以大发慈悲帮栖恨带点物件回东彧国。
莲采儿掐指算算:紫薇、贪狼坐命,紫薇化气为尊,贪狼化气为桃花,紫薇旺科,贪狼落甲子。这躯壳的原主人有王侯将相之才,却是孤家寡人之命
如此还好,偏偏命宫还有一凶星,命里夭寿煞,体弱多病,命薄寿短。
莲采儿两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腿上。可惜,早早地死了。
忽然,一根手指按在莲采儿的眉心。栖恨抚平莲采儿微皱的眉头,轻声问道:“有烦心事?”
莲采儿怔怔,旋即笑颜舒展,道:“无事。”
她死了一百年,许是糊涂了,竟觉面前之人,颇有故人之姿。
莲采儿在心中苦笑,上天玉京两万惨死的妖族,十三魔洞一千多个头骨,天族内政……哪一件事拎出来,都够白旬真对她刀剑相向。
莲采儿摇摇头,死了也好,至少不会看到她如今这副模样。
仙族太子殿下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是纯净的古神血脉。他天资极高,年纪尚小,就已能推天演命,平战三界。他是仙族当之无愧的储君,稍加磨练,成为次于天道的存在,不在话下。
不幸的是,他命中突生莲采儿这个劫数,以致其在一场大战中英年陨落。
至于莲采儿,说好听一点,她生性凉薄、寡淡。往难听的说,唯有“恶劣”能形容。
莲采儿自己都疑惑,她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为什么还有灵魂?
灵魂刻画的是罪恶,她的灵魂罪无可赦。
神明的灵魂太纯净了,以至于在看到穷凶极恶的灵魂时,他们只想渡化她。
仙族无疑是失手了,莲采儿这样恶劣的魂体,最后害死了他们的太子殿下。
现在算算,白旬真如今该有二百三十岁了。该是退去年少时的青涩之气,长成众仙口中真正“谦谦君子”的模样。
两百多年前。
莲花宫,停思亭。莲采儿双腿交叠坐在石桌前,手中尖细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刻在白玉菩提珠上。
忽然,一道身影遮挡光线,莲采儿眯着眼睛抬头,少年一袭白衣,墨黑的发丝垂在肩头,他眉梢微挑,薄唇勾出一抹浅浅的笑。
少年白旬真对她道:“整日待在殿中,太闷了,去走走。”
莲采儿摇头,惜字如金地回了两个字:“不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白旬真本也没指望她会答应。他坐到莲采儿对面,从善如流地从她手里拿过刻刀,“我给你刻一朵花。”
莲采儿不置可否。
白旬真比莲采儿手巧得多,他挥刀三两下,圆润的菩提珠显出莲花的雏形来。
说是刻一朵花,却刻了十八朵。白旬真把莲花白玉菩提串戴在莲采儿的手上,莲采儿今日穿的也是白衣,洁白温润的珠子似一抹纯净的月光,萦绕在手上。
“好看。”白旬真道。
莲采儿抬手看看,谈不上好看或不好看,她道:“谢谢哥哥。”
白旬真眸光微动,眼底的笑意逐渐晕染开,他道:“日后送你一件珍贵的东西。”
那“日后”便是四年后,仙族与天族联姻。至于那件“珍贵的东西”,白旬真到死都未见到莲采儿戴上。
马车缓缓驶出北陵山,在山脚下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前停下。
栖恨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旁,摊开手递到马车内。
思绪拉回现实,一路神游天外的莲采儿稀里糊涂地搭上他的手,下一瞬,突如其来的力量把她往外带,她措手不及,额头磕上栖恨坚实的胸膛。
放肆!简直太放肆!
“栖恨,放我下来!”莲采儿试图从栖恨怀里挣脱,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拍在后脑,摁了回去。
额头下的胸膛微微震动,清晰的音声透过身体传来,栖恨道:“把脸藏好,他们都是为段卿欢而来。”
莲采儿心中思忖,这躯壳的原主人段卿欢已故,若人界再出现她的因果波动,冥界和天族一查,自己的身份自然会暴露。
莲采儿在上天玉京已经死了,前尘往事,便让它过去吧。
待今日过后,那缕因尽数融于栖恨体内,她便在人界有了新身份。
“罢了罢了,走吧。”莲采儿的头埋在栖恨怀中,摆摆手道。
光天化日下,一个男子抱着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女子,实在太难不惹人注目。
今日客栈歇脚的人,出奇的多。店小二招呼一行大汉坐下,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把大刀重重地搁在桌上,跟身旁五大三粗的壮汉说道:“西极当真是世风日下,你瞅那边,那小子抢别人家的媳妇带来客栈,啧啧。”
客栈歇脚的人都状若无意地朝那边看,那公子一看就出身名门,世家贵族,可不敢得罪。
五大三粗的壮汉却直直打量,他大着嗓门,嚷道:“你咋晓得,那小子怀里抱的是别人家媳妇?万一是他抢亲来的嘞!”
正说到络腮胡汉子的点子上了,他大笑着摆手,道:“那不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嘛!”
这话不知怎地戳中了壮汉的痛处。
他一掌拍在那汉子的头顶,凶神恶煞地道:“没成亲就不是!”他顿了顿,又道:“成亲了又怎么样嘞?姑娘愿意跟谁,就是谁媳妇!”
莲采儿悄悄扭头瞅了一眼:有点道理,但不多。
吵嚷的声音太大,客栈往来的人全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他们。
栖恨扣紧莲采儿的头,对掌柜道:“还是那间房。”
掌柜连连点头,他双手递上房牌,恭恭敬敬地道:“是是,您二位请。”
莲采儿伸出手,两指夹着房牌抽过去,掌柜吓得浑身一哆嗦。
客栈隔音还算好,上了二楼几乎听不见下面的吵嚷声。
莲采儿仰起头,长呼一口气,可憋死了。她夹着房牌的手拍拍栖恨,道:“没人了,放我下来。”
栖恨顿住脚步,低头看她,漆黑的眸子中倒映着一张惨白的人脸。
莲采儿:“……”
这段卿欢死了得半月有余,浑身灰白。她这副模样,同活死人无甚区别。
栖恨淡定地把莲采儿摁回去,“快到了。”
莲采儿心想也好,省得担心这躯体给散架了,她道:“走快点。”
栖恨把她往上颠了颠,声音暗哑:“好,你搂紧我。”
闻言,莲采儿不情不愿地环住栖恨腰身。这凡人生得一副谪仙皮囊,行为举止颇具儒雅之风,莲采儿本以为他是个文臣,直到摸到他紧实的腰身,方觉他原来是个武将。
房间在长廊尽头,离得并不远。栖恨一手抱着莲采儿,一手打开房门。这间房分内外两屋,他径直朝里屋走去。
莲采儿纳闷,他为何还不放下自己。不料,下一刻,身体落到柔软的床榻上,莲采儿未来得及起身,栖恨就倾身压了下来。
莲采儿一惊,她一脚蹬在栖恨肩头,怒道:“做什么?滚开!”
要不是留这凡人有用,莲采儿早一掌将他拍晕,丢在棺材里给埋了!
莲采儿使出八成力道的一脚,栖恨牢牢接住,甚至都未踉跄一下。
莲采儿瞪大眼睛,这不是给栖恨种因了,是给他开神智了!
莲采儿竟不知道自己有这等能耐!
栖恨握住莲采儿的脚踝,笑意缱绻:“你来人界,找我吗?”
莲采儿:……找你?你是谁?
莲采儿倏地泻了气似的瘫在床榻上,她弹起身,一只手挡住栖恨的眼睛,道:“我问你。”
栖恨闭上双眼,道:“你问。”
莲采儿深吸一口气,在地宫,栖恨唤她名字时,莲采儿就感觉不妥,到底是哪里不对,她现在终于有了头绪。
她问道:“我同你相识何地?”
栖恨答道:“婆罗江,莲花宫。”
莲采儿面色一沉,仙后古神姝带她回仙族,自小一直住在婆罗江上的莲花宫。而她在宫殿中见到的神仙,只有古神姝,和白旬真。
莲采儿不确定地再道:“我同你,是何关系?”
栖恨噙在嘴角的浅笑肉眼可见地消失,良久缄默不言。
见此情形,莲采儿心中已是了然。
有一年她喝醉了酒,大半夜潜入莫桑谷的结界,在那里拾到白旬真留在世间唯一的痕迹,便是那缕融于栖恨身体里的因。
莲采儿的灵魂上又多了一道罪恶。
她不知道是该笑自己蠢,还是该哭自己十分蠢。她松开覆在栖恨眼睛上的手,无奈道:“放开我吧。”
栖恨放开莲采儿的脚踝,把她从床榻间捞起来,拥入怀中,他道:“对不起。”
莲采儿推开他,垂眸望着自己奇长的发黑的指甲,果然死久了就会犯糊涂。
种因就要长果,除非栖恨现在就死,不然要立即取出因,别无他法。
“罪过,罪过。”莲采儿扶额。
一滴滚烫的水滴落到灰白的手背上,莲采儿抬眸,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中雾气弥蒙,两行清泪淌出眼眶,一滴一滴砸到她手背,而后顺着指缝渗到手心。
“罢了。”莲采儿心道:“再等一百年吧。”
百年之后,抽干净了就是
她双手环上栖恨的腰身,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别哭了。”
莲采儿做神仙一百多年,从未安慰过谁。除了一句“别哭了”,她想不出任何话,只得相拥无言。
过了不知道多久,莲采儿手脚都有些发麻。她试探开口,道:“栖恨?”
栖恨低低地应道:“唤我‘哥哥’。”
莲采儿:“……”
栖恨对莲采儿的所有情感皆是来源他体内的那一缕因,他让莲采儿唤他哥哥,只是错把自己当做白旬真了。
莲采儿含糊其辞道:“那什么,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能感觉到栖恨停滞一瞬的喘息。
不等多久,栖恨温声道:“先欠着。”
莲采儿:“?”
欠着什么?这凡人还能把她打老实,逼她叫哥哥不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