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事情是算不清楚的。

十殿阎罗，冥界众鬼怪驻足凝望逐渐消散空中的金光和幽绿，垂头哀送他们离去。这个结果纵然悲痛，却是对冥界最好的结局。

这十万年，冥界死气沉沉，鬼怪和鬼王们压抑得难以喘息。曾经的十一鬼王亲如兄弟，直到泣地镇压于地渊，鬼阿门疯魔了般做出种种令鬼唏嘘的事情，他们为了兄弟情面，一步步退让，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泣地碎魂，鬼阿门自爆而死。

十殿阎罗暗自松了一口气，以至于每个鬼王看到莲采儿，眼底都带着七分感激。

练鬼遥遥站在鬼阿门府邸的屋檐下，她将一切尽收眼底，现在的局面全在他们的掌控中。

葛大娘手捧一个密匣，毫发无损地从鬼阿门房中出来。鬼阿门房中布有结界，只有毫无恶意的鬼能进入。葛大娘双手奉上密匣，练鬼打开一看，是一颗干枯的头颅。头颅空洞的眼眶里，隐隐约约散发幽绿的亮光。

“做的不错！”练鬼将密匣一关，手中人骨拐杖一横，葛大娘当即全身僵硬地跪在地面，瞪大的眼珠直直瞪着地面，像是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练鬼从她手上拿来密匣，声线如游走的毒蛇，阴恻恻道：“鬼心虽善，难堪大用。赐你好死，感恩戴德吧！”

人骨拐杖稳稳杵在葛大娘身边，练鬼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肢，在一片混乱中，哼笑着走出黄泉门。

冥界一日之间发生天大的变化，所有鬼王忙得脚不沾地，各自忙碌清点本炼狱的鬼怪和亡魂，罗刹炼狱则是由怪童协同清点、安顿。

莲采儿站在司冥司的碧落树下，一颗碧落树种子摇身一变，变成女孩模样。念女飞到莲采儿身边，她认灵魂不认面貌，以为莲采儿就是段卿欢，看到她两手空空，不禁问道：“红鸾线？”

莲采儿的声音病恹恹，道：“还给他们了。”

念女不明白。她看莲采儿一直站在树下，以为她是对碧落树感兴趣，于是指着碧落树，介绍道：“碧落树，娘亲。”

莲采儿脸色苍白，她揉了一把小鬼女毛茸茸的头顶，淡笑着点点头。

碧落树繁茂的枝丫覆盖出一片阴影，念女静悄悄地陪在她身边，虽然不理解，但她没有再打扰。莲采儿抬手抚摸一片翠绿的叶片，什么也没有说。

栖恨站在司冥司不远处，望着愣神的莲采儿。他指尖抚向锁骨上方，佚印剑留下的血痕，目光低垂，鸦青眼睫轻轻颤动。

莲采儿忽然放开碧落树叶片，转身看向失神的栖恨，出声唤道：“哥哥。”

栖恨抬头，薄唇下意识勾出一抹笑意。他走到碧落树下，与莲采儿肩并肩。

莲采儿道：“你怎么来了？”

栖恨神色如常，道：“过来跟你道歉。”

莲采儿神情淡淡地仰头看着他。神仙的身量普遍高大，栖恨现在虽然是半神半人，但身量却和在上天玉京相差无几，莲采儿的头只能在他肩膀。

“那我听听，你要给我道什么歉。”莲采儿提高声音，尽力扯出一个笑容面对他。

栖恨眼中倒映莲采儿的影子，他倏然觉得今日的冥界风朗气清，污浊的阴死气都散了不少。

栖恨一本正经道：“下次不能放你开阵打架，去做危险的事情。”这哪是来道歉，分明是借道歉来训诫她。

莲采儿不依，缓缓摇头道：“嗔魂的确危险，不过等天庭神仙下来，暴怒戾气暴走，他们也只能白白送死。”

邬杀相开遍冥界，泣地要让冥界夷为平地，只在一念之间。莲采儿可不敢拿冥界鬼怪、亡魂的性命，去赌他佛心依旧，断然不会拿起屠刀。

栖恨道：“有哥哥在，你也不放心吗？”

看他失落的神情，莲采儿心中有一瞬悸动，她伸手触碰栖恨锁骨上方的血痕，道：“嗔魂和我一样，会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在杏花乡没有找到你，心里很担心，你要是像莫桑谷那样再死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莲采儿觉得，她或许会比泣地更先暴走，犯下不可弥补的杀戮。她对可能发生的恶事不留丝毫余地，能扼杀于萌芽之际，断然不会掉以轻心。

这是古神姝教给她的。

虽然姝是武神，教给她的是打仗用兵之法，但这教诲让痴魂用于行事决断却刚好。

栖恨低头在温凉的唇瓣轻触一下，“那我以后不离开你，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不是第一次说出类似的话。莲采儿把头埋在栖恨怀中，纯白眼泪自眼眶流出，“你在嗔魂那里，问出了什么？”

栖恨指尖颤抖，揽着怀中气息奄奄的人，“你的身世……和杀戮戾气。”

莲采儿道：“解宙三大魂体，贪、嗔、痴。贪嗔是生灵产生的邪念，痴亦是如此。不过她的产生，根本来自天道的痴妄。很久很久以前，天道注意到了一个灵魂纯净的凡人女子，于是他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从生到死，一直是魂灭。”

“他久久不能释怀凡人女子的死亡，多年后，解宙就生出了第三个魂体，痴魂。痴魂法力无边，却有很强的杀戮戾气和执念，对于她而言，能取代天道就能扭转凡人女子的死亡。”

莲采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灵魂气息越来越虚弱，她道：“那年，她脚踩一万八千天阶，赤手空拳杀上太虚台，扬言要杀了天道，做解宙新的法则。”

栖恨眼眶湿红，轻声问道：“她为什么失败了呢？”

莲采儿的嘴角溢出鲜血，熔化的灵魂从眼眶汩汩流出，打湿栖恨胸口的衣衫，随后化作点点纯白星光消散。人间井井水瓦解的痴妄之境一砖一瓦重聚，莲采儿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光亮，她对栖恨道：“因为天道说，要取代他只能杀死他，杀死他，所有生灵会湮灭。”

“在生灵和执念之间，我退步了。”

天道一直保存凡人女子的一星点灵魂，化作一株白莲养在人间井。莲采儿留在太虚台三万年，是那株白莲上的一滴露珠。

她以“莲”为姓，“采儿”为名。因为那个纯净的灵魂，在痴妄之境一直这么叫她。

莲采儿道：“哥哥，我想娘亲了。”

栖恨的眼泪抑制不住掉落，他喉间哽咽，道：“那你去看看她，一定要记得回来。仙族的神仙在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莲采儿的身体失去最后一口气支撑，倒在栖恨怀里。

司冥司起风了，栖恨手腕上的因缘隐隐散发淡青色的光芒。

“太子殿下！”怪童火急火燎地赶来，地狱犬停在栖恨跟前，怪童望着他怀中毫无生气地莲采儿，忧心问道：“采儿殿下，她……”

怪童想问“她还活着吗？”，但是看栖恨脸色就不敢这么问了。栖恨道：“她不会有事。”

怪童连连点头，道：“采儿殿下法力高强，肯定没事！”他说这话自己都心虚，莲采儿现在的样子，跟死了好几天，来不及下葬的人一样。

栖恨道：“找我有事？”

怪童知道自己是个市侩的鬼，最害怕心底真实想法被人瞧出，但现在别无他法，十殿阎罗忙于清点亡魂鬼怪，最晚明日天庭的神仙便会赶到冥界，他只能来找栖恨。

怪童急躁如热锅上蚂蚁，道：“罗刹炼狱丢了一个凶器，两生仪。”

栖恨将莲采儿打横抱起，道：“有什么线索吗？”

怪童心道，他都不问一问两生仪是什么凶器。

栖恨把莲采儿的头靠在自己身上，一眼看穿他的想法，道：“两生仪，以彼之魂，换此永生。一个残破不堪的灵魂，只要找到与之相配的灵魂，便可用此凶器让两个灵魂相融。”

两魂作一魂，是为两生。

怪童尴尬地让地狱犬抬高脑袋，把自己挡住，以此来麻痹自己，这样太子殿下就听不到他的心声，看不出他的想法。

这个方法没有半点用处，栖恨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知道他在想什么。

怪童道：“线索有！鬼阿门长老的府邸中，葛大娘死在鬼阿门长老房前，死状怪异，全身僵硬跪地，双目圆睁！她身前立着练鬼的人骨拐杖，蹊跷的是，练鬼不见了！”

他找遍整个冥界，一个炼狱一个炼狱挨个问了一遍，都说没有见过她。

栖恨闻言淡定地“嗯”一声。

怪童搓手等他指示，结果栖恨抱着人踱步就要走。

“哎，殿下！”怪童赶忙拦住栖恨，道：“天上就要来神仙，冥界分崩离析的炼狱，过不了多久就要整合成一体。转轮王把罗刹炼狱暂交给本童，本童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错啊！求您帮帮忙，看在采儿殿下的面子上？”

提莲采儿果然很好用，只见栖恨顿住脚步，转身道：“天庭不问便罢，问到便说我带走了。”

怪童连连道好，他忽然转念一想，道：“这般说辞，殿下的身份可就暴露了。”

栖恨看着怀中的莲采儿，道：“她留在我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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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金莲尽散佛心泯·其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