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不要有软肋?腊月底,秦灼这么问褚玉照。那时他们坐在大君府落雪的院子里一起白头。
褚玉照想了想,说:“以免被人拿捏。”
秦灼掐条脖颈般掐着杯酒,呵呵笑道:“以免自己犯蠢。”
秦灼这辈子做的蠢事屈指可数,大部分集中在奉皇六、七这两年时间。逼宫勉强算情有可原,那第一蠢事的大名就要落到冬祭头上。冬至,十一月,天子携太子、率百官,于京郊祭天。夜宿劝春行宫,宴群臣。
阿双近身侍候,对二人内闱之事有所揣测。从前二人胡天胡地,香炉要燃一夜,常半夜叫人烧水洗沐,更别提翌日清晨枕被狼藉之状。如今却秋毫不犯,当真只同床睡觉了。这二人若即若离的态度萧玠都瞧得分明,她岂能毫无察觉?如今侍立在侧,见秦灼接二连三地饮酒,双颊红得似要掏空气血,暗叫不好。只得低声劝道:“太子殿下往这边瞧呢。”
秦灼蓦地抬头,果见左上方一个小小人影搁下筷子,静静冲他望着。
他这一段心中烦闷,好吃酒,吃得萧玠心中惶恐。有一次避开萧恒饮了个大醉,半夜迷迷瞪瞪睁眼,发觉给他拿帕子擦脸的竟是萧玠。那孩子忍着泪不肯落,只小声道:“阿耶以后要吃酒就喊臣,臣给阿耶端果子。”又哀切道:“阿耶不要吃酒了,我怕的。”他抬头一瞧,见地上杯盘粉碎,阿双也在一旁垂泪,便知醉态十分不好,满口答应道:“阿耶听阿玠的,再不吃了。”
他不及再饮,秋童已绕过来,照例将他的酒撤了。他却抢过来,咕咚灌了一口,这才丢开酒杯,抬头去看萧恒。
四目相对时,秦灼一颗心突突跳着,腔子里那股声音终于喊出来:“臣有本要奏。”
这句话一出口,他心口当即悔得发酸。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秦灼硬着头皮,振衣出席,走到阶下跪倒,口中道:“陛下元后崩逝已逾二载,天下无母,社稷不安,臣请陛下择立皇后。”
腾地一声。
萧恒竟直接拍案立起,双手紧握,胸膛也剧烈起伏。旒珠纠缠,砰砰作响。
天子当场变色谁都没有想到,四座阒寂,秦灼将头埋得更低。
半晌,方听萧恒淡淡道:“秦大君,这是我的家事。你是封疆之臣,不该多言。”
他此语一出,直接将内外亲疏划了条道。秦灼再说不出什么话,心中又酸又涩,浑浑噩噩地坐回去,连宴散都不知道,由阿双引着往宿处去了。
直到夜深,一根蜡烛烧了一半,也不见人回来。
阿双不知他吃了哪的**药,急得直跺脚,“大王是昏了头,怎能说这样的话试探他?陛下和大王才和缓了些,今日恐怕真动了气。大王如此,岂非将他越推越远?”
秦灼干笑一声:“和缓了吗?”
阿双心下发胀,只柔声道:“陛下他……只要大王的。日子还长,慢慢来才是。”又道:“妾帮大王拧手巾擦把脸吧。”
秦灼不置可否,她便自行合门出去。这边是西暖阁,萧玠当年出生的地方。窗外半张月亮脸凄凄切切地笑着,容光鲜冷。冷光如箭,箭光阴森,阁子里被照得清清楚楚。什么都没变。一筛子干花,一篮子掏成絮状的雪饼,一挂带血气的床帷,一幅灵妃图像,一撇走马灯影,一盆病恹恹的橙子。那时候他和它半斤八两。萧玠出生前他剥了半个吃,等萧恒回来,剩下的半个已经干瘪如现在他的皮囊。
秦灼尚未回神,只觉面上一湿,抬眼见一名宫人形状的二八女子,眉眼含羞带怯,正挽袖替他净面。腰肢轻低,襟口半掩,一痕雪脯露出来。
拧手巾时水滴上了他的衣裳,女子娇呼一声,便上前替他擦拂,“大君衣裳湿了,妾替大君更换下来吧。”
秦灼看惯了这些事,心中冷笑不已。突然,他眉头一敛,擒着女子手腕霍地立起来,冲殿外高叫道:“阿双!”
听得动静,阿双急急跑进来,见此番情景也急道:“是妾失察,太子殿下睡前饮的药弄混了……叫这蹄子蒙混进来!”
那宫女忙哭喊道:“妾是一时昏了心肠,大君恕罪,妾再不敢了呀,再不敢了!”
秦灼静静瞧她一会,突然道:“留下侍候。”
阿双不解其意,心中隐约觉得不好,忙叫一声:“大王!”
秦灼将宫女掼在榻上,冷声喝道:“去找他,说我喝多了幸了他的宫女,就在他床上。叫他来,现在!”
***
不一会,萧恒果然到了。他断然不信什么秦灼召幸宫人的鬼话,这口信滑稽至极,同时又具有报复意味。他明白,这是敲给他的最后警钟:秦灼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
萧恒从门前站住,只胳膊动了一下,将门哗地打开。
他立在门外,里头当即闯出个女孩子,他眼神动都没动,直直凝向阁内。
秦灼坐在床上,手里端着酒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突然来劲似的,仰脖子一口气吞了干净。
萧恒七魂六魄猛地被一棍子打回身,快步走进阁里,劈手夺过他的酒碗。秦灼也不说话,整个人断了气般,耷手垂脚地坐着。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立,壁垒分明地对峙起来。
屋里活是个大蒸屉,不说话,便烘得他们寒毛倒竖,上头一层毛毛汗。看谁靠得过谁。
萧恒耐性最好,这回却先干巴巴笑了一声:“立后。”
秦灼头皮一麻,听着他问:“少卿,你就这么想和我分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秦灼有些崩溃,双手掩面,喃喃道:“我不想和你分,但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
“只是因为这个?”萧恒看着他,“只是因为这几个月,我没法和你……?”
他说不下去。
秦灼垂着脸,“我那样你都不……你连碰我都不愿意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萧恒不可置信般,问:“只是因为这个?我没法和你做,我他妈在你眼里就不是东西了,是吗?”
突然,他将酒碗往地上一掼,碎片炸裂时,萧恒厉声喊道:“这么多年了!”
这一声像抽干了他全身气力,他弯下腰,颤声说:“少卿,这么多年了啊。非要我把心掏出来吗?还是说,我在你这儿,和从前那些根本没什么两样?上床就使,掉头就蹬!”
倏然之间,秦灼脸上那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底露出罕见的屈辱,一时说不出话,只怔怔看他。
萧恒叫他这神色炸得脑内一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蹲下去抱住他,连声说:“对不起,是我混账,少卿,我说的混账话……你别、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秦灼竭力挣扎着撞开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不认识他般瞧着,说:“你一直这么想的,对吧。”又问:“你一直觉得我他妈和你只为了上床,只为了算计为了利益,对吧?”
他听见嚓地一响,胸腔里有什么裂了个口。疼得他要喊出来。他要喊。于是他当即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萧重光,我到底对你怎么样,你他妈是聋子瞎子,听不出看不懂?我在意的是这个吗?我跟你十来年,你就这么看我,你他妈这么作践我?!孩子我给你养了两个,南秦这六年我回去过几趟?奉皇五年为了你儿子,我他妈三天就跑了回来,不然我老师还能活着,我女儿也不会死!”
忽然,阁子外撞倒了什么,一阵脚步声飞快地跑开。
外头阿双惊呼一声:“太子殿下!”
秦灼脑子里轰地一声,顾不上萧恒,浑身哆嗦着往外扑去,只见阁外空空,萧玠的身影早被夜色吃干抹净。
他一颗心被极大的恐惧攫住,哪怕当年也从未有过。他听见妖魔在自己喉咙里咯咯笑着,拼尽全力才挤出声音。不像活人,如果死人能哭,大抵如此。那妖魔猖狂地大声呐喊道:“找太子,把太子拦下!都他妈去找啊!!”
***
萧玠拼命地抽响马鞭。
跑、快跑。
他大口喘着气,空气干冷,呛得他开始咳嗽。风往脸上挥耳光,眼里有什么被争先恐后地打出来。
他如今懂了事,深夜很少去找双亲。这回宴散,由宫人领着往自己的宿处,想起萧恒秦灼的异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隐隐听见有人在门外呵气,道:“似乎东宫就是在这儿生的,当年好大的风险呢。”
另一个问:“那位双姑姑?听说是个姓秦的。”
“却是个姓秦的,出身倒是头等尊贵。我捂死在心里不敢说话,说了也没人信。”
“尊贵,南秦的政君?”
“吓,政君算得什么,当着那位,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那人低声说了什么,另一个惊叫一声,旋即压低声音:“不可能罢,你净唬我。男人怎么……”
“我也奇呢,不知是这位大君天赋异禀呢,还是咱们陛下本事过人。我当年在这侍候,亲眼见着。别说,秦君叫搞大了肚子,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韵致。我瞧了,心里都……”
“可……他是个男人,怎么肯?”
“堕不下来罢了。听闻秦君刚怀上太子,没少动了弄死他的念头。当年秋狝可是风头大盛,迷了多少闺阁小姐的眼。谁料想肚子里早揣了咱们陛下的种!”那人道,“你想想,他若是想要太子,怎会这般不管不顾马上逞能?到底是个男人,真生下来哪叫孩子,那是孽障!不掐死就是好的。你不瞧他对太子多疏远,只怕心里还恨着。”
萧玠心底惊惧,等二人走后才披衣出门,欲找秦灼求证。走到门口,正听见他二人剧烈争吵。
阿耶对阿爹说,如果没你儿子,我女儿也不会死。
他被一棍子迎面抽来般,剧痛中突然清明了。
怪不得。怪不得阿耶不要抱他,厌恶他哭。怪不得阿耶这样期盼那个女孩子。他全心全意地迎接她,仿佛从没有过孩子一样。
本来就没有,他不是阿耶的孩子,他是阿耶的孽障。
原来如此。
萧玠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天地之大,他没有去处。他的来处不要他,他又能往哪去呢?一个“死”字蹦进脑海,他一勒马缰,红豆高鸣一声,先将自己骇了一跳。
死亡。他那么近地触碰过死亡。死亡长着女孩的脸、苏合的脸、夏雁浦的脸、昆刀的脸。李寒的脸。
……李寒。
他的老师。托付他、保护他、为他抄书做风筝、为他赴死的老师。他在收到李寒死讯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又浮现了,心底另一个声音循循善诱:是你害死了他。
于是他意识到自己有罪。
如果不是我,老师和妹妹不会死。如果我能死掉,阿耶最喜欢最想念的就是我。
我为什么没有死。
他抬起头,迎面青淋淋一片月亮。月下,扶桑巷,李寒的府邸曾矗立于此。
萧玠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跑进去。他想找的再不可能找到。断壁残垣,废墟荒草。房屋早被夷为平地,像那人一样,没有全尸。
他顿时被卸掉全身关节般,哗地瘫在地上,一年前濒死的那口气突然爆出来,他大叫一声:“老师!”
身后马蹄声响起,不待马停,那人便跳下马背冲上前,搂住他急切呼唤着。
他愣愣睁眼,眼看那张属于夏秋声的面孔,在这一瞬,和李寒合二为一。
萧玠一头扎在他怀中,终于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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