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闻讯赶到时,太医跪满了甘露内殿。
夜正浓,天又冷,故不曾焚香开窗,一到门前便觉暖意咚咚。再望去,榻前衣衫铺地,帐帘只挂了一枚,秦灼披头散发地跪在榻上,将萧恒脑袋抱在怀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刚才干了什么。
梅道然从门外立下,也没贸然入内,听见秦灼声音沙哑,却仍平静:“真查不出什么吗?”
太医伏地道:“陛下脉象混乱,但又不像中毒迹象。臣与众位同僚商议……确实棘手,难以立即对症。”
秦灼静了一会,又问:“能治吗?”
一时死寂。漏声夜中敲,砸得人心慌。半晌,一个方大着胆子说:“东西……也该备下了。”
梅道然未料到竟至如此,不免大惊,正要抬步入门,里头秦灼淡淡哦了一声,说:“各位也回去打点身后吧。陛下有什么万一,你们也跟去照料。”
众人觳觫不能已,连连叩首告罪。
梅道然怕他关心则乱,忙高声道:“臣请见大君。”
秦灼双眼黑洞,微微一抬,这才略生了光彩,问:“是查出什么了吗?”
梅道然走到榻前,抬手抱拳,“请大君屏退左右。”
秦灼深吸口气,说:“都出去,再去察看陛下脉案。天明之前,把方子开出来。”
众人如蒙大赦,忙蹑步退出,轻轻掩上殿门。梅道然没急着说什么,反而先端了盏烛台,从榻前矮身,往萧恒脸上照。端详一会,又掀起眼皮一瞧。他眉头一沉,忙往萧恒胸口两点,却一口血都没吐出来。
梅道然转头,犹豫片刻,道:“陛下的确是中毒。”
秦灼不说话,沉沉注视他。
“是积年之毒。”梅道然不敢看他,“陛下的观音手,没有解。”
夜又静,梅道然耳又灵,蜡油溅在火里的动静噼啪作响,大得像两条烧火棍相互挥打。等搏斗稍息,秦灼方开口,微微喘息着道:“不可能,解药他早就吃了。”
梅道然低声道:“解药……是假的。”
“不可能有假。”秦灼吐出口气,说话已有些勉强,“凡中观音手者活不过二十,他都活到二十八了,怎么可能有假!”
秦灼衣襟微敞,颈上汗意未消,红痕未退。梅道然错开目光,叹道:“陛下常年服用‘长生’中和毒性,以延寿命。二者本已经全然调和,切脉也无法完全诊断。但臣现在瞧着,‘观音手’却有突破辖制之势……”他自己也说不下去。
“长生。”秦灼喃喃道,“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梅道然点了点头。
秦灼一只手捂住脸,垂着头默了好一会。梅道然没敢出言,见那人双肩只轻颤两下,旋即止住。那蜡烛又掉了两滴泪后,秦灼已平复气息,问:“这次有什么蹊跷?”
“陛下常年用药,最近虽有发作,但不当如此强烈。”梅道然想了想,问,“陛下饮食起居可有不同?”
秦灼思索片刻,道:“他最近身上更冷,冰块似的。”
梅道然沉吟道:“臣甫进来时,觉得殿中有些太热。”
“有了阿皎后……我就怕冷得厉害。”秦灼道,“是有什么不妥?”
梅道然没有立即作答,从炭箩里拿了长钳,揭开一只炭盆上的铜丝罩,翻动炭灰检查。
甘露殿有三盆炭火,他一一看过,皱眉道:“应当没什么问题。只是银骨炭烧起来最暖,一盆就管保满殿如春。怎么供了这么多?”
秦灼两道目光胶在他脸上,道:“叫太医把几个炭盆再瞧一遍。这件事我谁也不信,只能劳动你。”
阿双进来时,正跟要走的梅道然打个照面,擦肩时听见他低声道:“照顾好你们大王。”
她悄声入殿,见两边床帐皆打起来。烛火幽微间,秦灼正拧了手巾,一下一下擦拭萧恒下颌的血迹,听得她脚步声,也不转身,只道:“去书房取陛下的玺印,再把笔墨拿过来。”
阿双不敢耽搁,将东西收拾拿来,纸也在榻边铺好。秦灼正给萧恒敷好额头,随意擦了擦手,手起笔落,道:“吩咐秋童,要他亲自拿这封手书去,命夏秋声草诏。夏氏若追根究底,只道是我身子不好的缘故,陛下衣不解带,谁都不见。一切按正当章程来,不要让旁人察觉,也不要第二人插手。”
他是以萧恒口吻,写的休朝三日的诏书,借的春种艰难、皇帝求告苍天的由头。
阿双问:“这般波折,只请秋内官传口谕不好?”
秦灼拿起帝玺,在底下呵了会气,双手盖在纸上,道:“朝会不是小事,延迟必有诏令。下达诏令,要么有监国之权,要么有天子手书。”
“可……大王字迹与陛下不同呀。”
秦灼只道:“夏秋声知道宫闱内情。”
那他很可能只以为是萧恒口述,秦灼代笔。此天子帷中之乐,虽稍稍逾矩却没有大僭越,他脑子灵通,不会计较这些。
阿双一堆借口都已落空,终于忍不住道:“大王是外臣,又是分封诸侯。陛下现在又……没有陛下回护,要是叫人拿住话柄……”
秦灼把纸叠好,交到她手中,“我如今,还怕话柄?”
阿双吸了吸鼻子,双手接过,说:“那妾现在就去。”
秦灼顿了顿,反道:“等天明吧。中夜下旨,总非常事。”又叮嘱道:“这几日天寒,顺道给阿玠带身皮衣裳。这件事不要告诉他。”
阿双答应一声,静静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大王要保重。生死有命……真不好了,也怪不得谁。”
秦灼抚摸着萧恒的脸,久别重逢般,目光冷静、热烈,波光粼粼,又一丝不苟。好一会,阿双才听见他说:“怪我。”
“他这观音手原本没这么厉害,是元和十七年,是他替我上了白龙山,他是因为我才作得这一身病。”或许炭盆一撤,殿中发冷,秦灼倒吸口气,似乎冻得打了个哆嗦,“这么多年,他手冷脚冷我只以为是寒症,常年洗冰水……是他在疼。”
“怪、怪我啊。”
他脊背微佝,调子一变就不肯再开口,脸也背向帐内,断断续续地呼出口气。阿双也不敢轻易劝说,默了片刻,便另拧了帕子,递去请他擦脸。
没一会,秦灼便转过身,双目通红,却面无泪痕。他将萧恒额上的手巾拿下,换了新帕子上去,拍了拍阿双手臂。
“没事。丫头,是我累的他,我得替他撑着。他越这样,我越不能垮。”
等晨钟响后,天蒙蒙放亮,梅道然这才又回来,正见阿双端着碗热粥,秦灼也不看,接过一口气喝干净。
梅道然又从案上端了碟子,将油饼递给他,“把饼吃完,我等着你。拿件大衣裳。”
他此言一出必有要事。秦灼也不犹豫,那只饼很快就进了肚子。他擦了把手,对阿双说:“除了你和秋童,殿中但凡再进第三个人,我唯你们是问。”又扭头瞧了萧恒一眼,这一眼比寻常时候的一眼要长,却又比生离死别的一眼要短。一眼过了,他便从架子上摘下萧恒那件海龙皮大氅穿了,随梅道然走了。
早晨寒冷,穿皮毛却嫌热。到了地方,秦灼才领悟梅道然的意思,“冰室?”
梅道然点点头,抬脚踹开。
里头冰气幽深,寒冷刺骨。数十口冰鉴足有半人高大,积冰如山。梅道然快人快语,这次却把笛子拽下来,在手中颠倒几回,才道:“臣记得大君说过,陛下好洗冷水,终年不辍。”
秦灼心中一跳。
“大君想必也猜到几分,”梅道然看着他,“寒冬腊月,谁不怕冷?但不冷,就疼。”
“‘长生’虽能与‘观音手’协调,但到底是要将人一刀刀剐着的毒药。天越热,二者发作又越厉害,只有冷了才好延缓药性。所以陛下瞒着人,常来这边。臣问了秋童,之前是一个月来坐一阵,这几年,估计是十日来一次。而这大半年里……估计每天都要来。”
他好洗冷水,秦灼强行要给他改,说伤身。后来体谅他性子内敛,又好脾气不发作,或许是朝政不顺心,泡泡冷的降火。秦灼也心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曾想,底下竟有这个缘故。
“有一件事,臣其实不应该问。”梅道然略作犹疑,还是道,“陛下和大君……房事上,与从前相较,可有变化?”
秦灼心中一惊,忙问:“会有影响?”
梅道然缓缓点头,“‘观音手’与‘长生’在体内平衡,也要一个阴阳调和。元阳有损,‘长生’遏不住‘观音’,也会诱使发作。且陛下最近冷热交错频繁,这时候又有这事做催化……虽然直接激发毒性加剧的可能不大,但到底也是有。殿里东西的确没有问题,臣揣测,大概是这个由头。”
竟是为着这个。萧恒冷他那么一段,竟也是为着这个。
秦灼张了张嘴,除夕前后种种走马转篷般从眼前闪过,半天说不出话。终于,他哑声道:“我逼过他。”
梅道然说:“那就是了。陛下去年……脾脏就坏了,只怕他告诉臣的这句实情,也保留了七分。‘长生’是个什么玩意?也就是他,换作别人吃上两年,疼也得疼死了。他前几年装的那样,谁能看出来像忍着千刀万剐?之前是尚有精力,还能瞒住。这两年……但凡懂医的,瞧他那脸色,如何看不出?身如败絮,岂是皮肉能藏住的?”
秦灼浑身抖得厉害,一拳打在那冰鉴上,指节顷刻鲜血淋漓。
梅道然扶了一把,叹口气说:“你也别怨他。大君,我是局外人,说句掏心话。你俩最后该怎样,自己都门清。他留不下你,你抓不住他。他要是告诉你,他妈的这毒一直解不了,没法解!这么一条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贱命,在当年,你还会和他好吗?”
“咱们陛下,烂好人一个,什么都先想别人,自己他妈的排后头。他当初表心意,是赴死之前。他和你好,是你认下他之后。我估摸着,他也不是说有意骗你,自己心里知道长久不了,注定要分,也知道你当时……抽身就能走,陷得不深。想着临死了,尝点甜头。”
“去他妈的。”秦灼死死扳住冰鉴,大口喘着气,“我还活着,他妈的死一个,试试。”
梅道然瞧他背影瘦弱,跟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又念及萧恒如今生死未卜,心中酸涩,说:“我带你来,是彻底踩了陛下的底线了。但他和我兄弟一场,我不忍心。他是个做了从来不说的,但这么不行。我……和他,当年,就是败在个‘不说’上。”
提及那人,梅道然不免有些黯淡,苦笑一声:“大君,这是我兄弟一片心,我得叫你知道。”
秦灼嘴唇颤抖,喃喃说了句什么。梅道然没听清,下一刻,他已扶着冰鉴站直了身子。
“蓝衣。你说的对。我当年知道,的确会抽身就走。”秦灼转头看他。
“但现在不是当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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