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一三四 萧郎

朝上有些异样。

萧恒不朝已成常事。从前他不在,还有李寒,如今没有一锤定音的人,常吵得不可开交。但今日却一反往常,一派寂静。

待众人站定,却瞧见秋童从后殿走来。

萧恒有事要布置。

秦灼正想着,大理寺卿已迈一步出列,向上拱手,道:“阿芙蓉案已作结,臣有本要奏,请大内官上达天听。”

秋童微微躬身,表示应允。

大理寺卿持笏道:“所收押人犯二十一名,俱认罪画押。斩十人,其余杖五十,流西北。但在此之外,臣等发现还有一桩大事。”

“这二十一名人犯常年生长于长安,本籍却俱在南秦。臣等察觉古怪,不敢不再加审讯。人犯招认,其系秦君麾下细作,自肃帝朝时便扎根京都,名号‘灯山’。”

众臣大哗。

秦灼霍地抬头。

大理寺怎么敢不通过萧恒,直接将“灯山”之事挑明在朝上?

朝堂一时喧哗,大理寺卿不做理会,继续道:“臣等万分惊骇,故另行立案再审。其下桩桩件件触目惊心,甚至殿下遇刺、陛下抱恙,皆脱不开灯山之手。”

“臣偕大理寺同僚三十一人,联名弹劾秦君!计有欺罔之罪一,僭越之罪一,大逆之罪二,狂悖之罪二,共六款。请陛下依法处置!”

大理寺少卿亦出列,拱手道:“秦灼吞魏贪功,屠戮百姓;豢养细作,刺探朝政;逗留京师,拒不之藩;贩膏牟利,流毒害民;私调龙武,围城逼宫;拥兵自重,恃强割据。桩桩件件,俱有罪证。秦君如不论罪,王法难以昭彰!请陛下依法处置!”

“请陛下依法处置!”

“臣等请陛下依法处置!!”

弹劾秦灼!

如此突然发难,应当早有准备。

群臣参奏间,秋童已上前一步,高呼道:“陛下有旨——”

秦灼隐约觉得不对,呼吸急促,还是同百官跪倒。

“诸卿所奏,余实体察。秦君骄矜,不惩之无以正纲纪。念其有功社稷,故赦死罪。褫夺其号,降为大公,放还回乡。并夺龙武卫大将军印,罢汤邑,复收桐州三地,查封虎贲军在梁驻地。自即日起,秦君无诏不得入朝,违者以谋逆论处。钦此。”

削爵,收地,夺军权,不相见。

众臣未料到萧恒如此决绝,一并愣在当场。

天子和大理寺一干人等一唱一和,是早有打算。

秋童说:“秦大公,接旨吧。”

秦灼只觉脑中发蒙,每个字都明白,但拼在一块就是听不懂。他把这番话反刍了无数遍,终于听出一点端倪,扶着膝盖站起来,问:“这是萧重光的意思?”

大理寺卿当即喝道:“南蛮罪臣,恃宠而骄,安敢直呼上讳!”

秋童并不理会,只道:“陛下御笔亲书,请大公领旨。”

秦灼一动不动。

怪不得。

怪不得那人今早诸多异样。目光眷眷,又不肯上朝。

他敢来吗?他敢亲自见秦灼,当面颁诏说,你我恩断义绝,就此两清吗?两清得了吗?

萧重光,你亏心啊。

秦灼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瞬间,他面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会看看圣旨,一会看看秋童,一会瞧着最高处空荡荡的位子。像想不通,又像都了然。

终于,秦灼身形一动。

众目睽睽下,他抬起手,摸索自己颌下的带子。

还是萧恒给他系的,系得不松不紧,但这一会死活解不开。

这点烦躁燎疼了他。秦灼突然暴怒般,用力把带子扯断,将那十一旒的冠冕狠狠掼在地上。这动作,像泼一盆收不起来的水,摔一面无法再圆的镜。剧烈的撞击声里,水覆了,镜破了,他们俩也到头了。

群臣大惊失色。

拒不奉诏,怨怼天子,藐视明堂,又是一笔天大的罪状。

弹劾声还没来得及响起,秦灼已快步冲出殿门。而宣旨的大内官却满面惊惧,匆匆跑向殿后,找近道走了。

***

阿双正在甘露殿里做针线,听见殿外马蹄声,只以为秦灼是寻常下朝。正要去迎,秦灼已一阵风般跨入殿中,闯进内室,不一会又快步出来。

阿双被他的形容骇了一跳,不待开口,秦灼已沉声问道:“萧恒呢?”

他双目血红,面皮惨白,口气又冰冷至此,绝对有大事发生。

阿双一颗心捺了又捺,只道:“陛下去两仪殿了。”

秦灼没再说话,指节攥得咯咯作响。阿双待要再问,已听一声马嘶。他已疾步冲出去,挥鞭打马走了。

两仪殿殿门紧闭。

门前一左一右立着禁卫,见他来,立马前跨一步,以示抵御之意。

秦灼卷起马鞭,沉声道:“让开。”

两名禁卫抱拳,“请大君退后,陛下有旨,谁都不见。”

又是他妈的谁都不见。

秦灼冷笑一声,提臂曲肘要撞。二人明显受了吩咐,只得阻拦,并不出手。禁卫束手束脚,秦灼却毫无顾忌,一个闪身的空隙,一脚将门踹开。

他快步冲向内室大门。

正是此时,秋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连滚带爬地抱住他的腿。他抡鞭要打,手臂抬了一会,到底没挥下去。

所谓再而衰三而竭,这么一滞一停,秦灼忽然被抽干气力般,再打不动了。他匀了会气,隔着内室的门,喝道:“萧六,你给我滚出来!”

“你早就不想过了,是吗?计我的罪,怎么不桩桩件件算清楚?我和你睡是僭越,我打你儿子是大逆!不叫你立后是忌刻,发落叛臣是专擅!你现在给我来这一出,你他妈算什么,提裤子不认人吗!”

秋童仍死死抱住他,哀声道:“大君还是回去吧,陛下说得明白,从此……不必再见了。”

“不敢!在下封号已废,担不起大内官一声大君!”

秦灼到气头上牙尖嘴利,但这一句出后,胸口便锥心地疼起来。他盯着殿门,声音渐渐低下去,“萧重光,当初是你先说的、你他妈的逼我和你好!你说你好好对我,你就是这么对我?说好是你好,说断是你断,你真行啊……”

他脊背突然断了般,整个人塌下来,颤声道:“我不怕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又怎么样,我、我……”

我敢和你一起死啊。

殿中寂静,仿若无人。

秦灼弯下腰,大口喘着气。阿双也匆匆赶来,扑通跪在他脚步,泣道:“大王,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家去……”

秦灼不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抹了把脸,直起身,绷紧声音道:“好,萧恒,你听好。我这次走了,就再不回来了。我不会给你奔丧,不会给你戴孝,你下葬的那天我和我老婆入洞房!我要是再回长安,就让我立死不归!你听清楚了吗?”

殿门紧闭,无人应答。

秦灼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跨出门槛时阿双赶忙扶他一把,这时,他声音才露出一点异样:“找、找阿玠,我们走。”

***

巳时三刻。

秦灼下马时被绊了一跤。祭台近在眼前,只有一园之隔。

他快步冲去,同时,他听见了钟声。

秋祭开始。

祭台是一座露台,外有两层白石栏杆,再往下,是天子卫、东宫卫、着各色冠服的礼官。他们已经跪倒稽首,不远处,应有礼诰诵读,天边如有哞声。

台上,一个人影转过来。

秦灼直截截地钉在原地,睁大眼睛,似乎能看清他的身形。

着衮衣,踏朱舄,冕前珠帘垂落,那人持圭而立。

太子正在接受祝颂,倾听神旨,代理天子祭祀上苍的圣职。

那是萧玠第一次行使君权。第一次,不因降生和疾病,正式载入史册。

意识到这个,秦灼一颗心像被凿开窟窿。

他不能带他走了。

臣工俱在,他贸然闯入,只能让萧玠回到身世狼藉的尴尬处境。那传言和史载中,萧玠甚至会成为杂种和妖孽。他不能毁了他。

这么一会,陈子元已收到消息,带着轿辇追来,正见他立在当下,立在秋风中央,离太子只有一道宫墙。

他忙跃下马背去拉秦灼。秦灼一动不动,脸仍向着前方。

陈子元不知说什么,憋了半天,只叫出一句:“大王。”

好久,秦灼才回过神般,用疼得颤抖、倒吸冷气的声音说:“子元,他拿儿子算计我,他这么算计我。”

陈子元看出他崩溃的征兆,给他捋着脊背,缓慢道:“大王,你一声令下,我把人给你抢出来。”

秦灼却说:“不了,再站一会吧。”

陈子元默然片刻,“东西还收拾吗?”

秦灼摇摇头。

陈子元问:“弓呢?弓也不要了?”

“给阿玠吧。”秦灼说,“我多少得给他留点什么。”

落日弓非秦君不得持。陈子元却没有反对,注视他一会,问:“那小殿下.身边呢?到底,得有个自己人。”

秦灼还是沉默。

这时传来一阵裙裾窸窣声。阿双从马后走上前,对秦灼跪下叩首,说:“妾愿意留下。”

陈子元道:“你想清楚,你留下,再不可能回去了。”

阿双早年跟随秦温吉出质长安,后来便同秦灼奔波流离。她的爷娘兄弟俱在南秦,常年聚少离多,回乡是她一直的渴望。

她静了一瞬,头埋在臂间,泣道:“殿下还小,妾愿意留下。”

扑通一声。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对她跪下。

阿双大惊,忙要搀他。秦灼却死死按住她手臂,盯着她道:“丫头,你听我说。我有事相求。我求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好好照顾他、爱护他。这份恩情,功名富贵没法换。我会赡养你的爷娘、安置你的兄弟,待他们如同亲人。阿玠没有阿娘,你就做他的阿娘,以后有什么难处,我求你,把他护好了。”

阿双哭道:“妾知道,妾守着殿下,大王放心就是。大王要好好保重,妾无法服侍左右了……”

秦灼拍拍她的手臂,不再说什么,由陈子元搀扶着,正要登车。一只脚却没踩稳般,剧烈晃了一晃。

突然,他掉头跳下,向祭台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子元大惊失色,正拔腿要追,秦灼却猛地双脚生根,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陈子元急忙上前,涩声叫道:“哥。”

突然,秦灼抽出他的佩刀,从掌心一划。

陈子元又急喊一声:“大王!”

嘶啦。

秦灼撕裂自己一条袖边,将血从头到尾抹了一遍,双手一抻,高举过头顶。

又是一声钟鸣。

他朝萧玠的方向跪下。

同时,萧玠放下谷酒,和他遥遥对拜。

父焉能跪子。陈子元一瞬惊愕后,立即明白他跪的是谁。

许久后,他才听见秦灼低声叫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钟声广大的余韵里,秦灼重重三拜。拜罢,他由陈子元搀扶着踉跄起身,掌心仍在涌血,将那条猩红衣带合到阿双手中,紧紧握了握,道:“带回东宫,请殿下贴身收好。就说……”

秦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哽了一下。

“就说,我一直陪着他。”

陈子元面露不忍,叫道:“哥。”

秦灼揩了把脸,摆了摆手,喃喃道:“走吧,走吧。他是梁太子,等我一去,他会有个追封皇后的生母。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陈子元抱扶住他,免得叫他膝盖一软垮下去。就这么边抱边抬,把他挟到马车上。

可是,可是。

秦灼眼睛仍向外望着,车帘却从手中晃下来。

不远处,萧玠持圭俯身,向南大拜。

……

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我求您保佑梁太子。

阿玠。我的骨肉,我的性命,我的天赐,父亲啊他是您给我最大的恩典。我对不住他,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任何人。他以后的伤痛,请让我代受。只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他收回去。

父亲啊。我有罪,我知罪了。我会离开梁皇帝,我不会再踏足梁土一步,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但我请求您,保佑梁太子,我求您保佑我的儿子。您尽可能地惩罚我,我甘之如饴我心甘情愿。

我求求您保佑他。

***

天已暗了,甘露殿里空无一人,除了阿双。

她将竹篮子翻了翻,找出一双没做完的鞋,倚着灯继续纫起来。

这是给萧玠做的鞋。给秦灼的儿子做的,不是给梁太子。梁太子是萧恒的儿子。

想到这里,她心底又不忿起来。灯下双眼已肿如核桃,泪干了,她也不想哭了。

秦灼虽是南秦的君王,但继位以来,呕心沥血的竟是萧恒的事业,掏心掏肺的也是萧恒的儿子。至于南秦,他虽有尽责之意,但真关系到萧恒父子的生死,竟然也是可以舍弃的。这么多年,他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抛家舍业,羁身北宫,生儿育女,甘效妾妃之流。秦灼为了梁皇帝不惜做个昏君,甚至不惜做个“女人”,而梁皇帝却舍弃他、辜负他、这样对不住他。秦灼本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人,可和梁皇帝的薄情薄幸相比,那点真心的冰冻,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阿双牙齿咬得硌楞硌楞响。似乎她留在梁地也是对秦灼的背叛,哪怕秦灼为此感激她。

她背叛了他,他没有一同走的儿子也背叛了他。他们都去背叛他。

她手一哆嗦,刺破了指头。

殿门轻轻一响。

萧恒走了进来。

他从两仪殿关了一日,听到秦灼离宫的信仍不肯出来。他知道是再见不着了,却如何也领悟不到“再见不着”的意义。甚至因为麻木,连病痛似乎都好了许多。

他今天把事做绝,是要断秦灼的后路。

他太了解秦灼了。脾气倔,做定主意,谁都动摇不了。他说定不走,就是抱存死志。

要他走,必须当众打他的耳光。

秦灼的名号和实权必须被全部剥夺。只有真正决裂,朝中才不会揪着一个毫无威胁的诸侯不放,而南秦那边,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一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又当着众人,把十年恩爱一齐撕裂。奇耻大辱,断不能忍。

秦灼哪怕知他的意图,但他身为秦君,代表南秦的尊严。为此,他也不得不走。

走吧,该走了。走了好啊。

萧恒走进门,见甘露殿什么都没带走,连阿双都在,似乎一切如常。再往里,那件黑狐狸大氅搭在架子上,和那条海龙皮手并手地挽着。香炉里余香未尽,兰麝气息淡淡。桌上,早晨的杯盘也没有收拾,还剩了几个饺子。

北方重阳不吃饺子,这是上马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是祝福,是送别。

他拾起秦灼使的那双箸,挟了一个在口。冷的,总觉得还有点发酸。咽下去,却又腥又甜。

咀嚼这个饺子累得萧恒精疲力竭,只想躺一躺。他便往榻前走去,一低头,却瞧见秦灼的软履停在榻边。

和他的一块儿。

一只安安分分,一只偏踩着他的一点后跟,似一个人总不老实的脚趾。

他从榻边坐下,将两双鞋摆成一对,又觉得歪了,左挪一点,右靠一点,总是不尽意。好在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今日摆不齐,总有明日;明日再不成,还有一辈子。

好在,他的一辈子就要完了。

殿外仍倚着阿双,还在做昨日没给萧玠做完的鞋。她隐约听见一阵嚓嚓的响动,似是活埋的人边敲打棺材板,边凄切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又仔细听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股笑声,喜极而泣,听上去像哭。

她无动于衷,只擦了把脸,咬断线头。

***

奉皇七年九月,公南还,温吉北金河而迎之。十月,南秦诏告独立,改易年号“承明”。昭帝未复咎之。

……公不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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