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叫喊一起,楼中顿时乱作一团。那绿衣女见秦灼二人匆匆离去,本就心生疑窦,闻言当即高喝一声:“拦人!”
数条家仆打扮的大汉冲出内门,手提长棍,在楼梯间将人团团围住。
秦灼后退一步,与陈子元抵背站定,右手提剑背在身后,左手探向左靴,问:“这就是贵地的待客之道吗?”
那些汉子并不跟他多费口舌,抡棍便打。上下左右八方同攻,条条棍风迎面,交错成一幅巨网兜头罩下!
陈子元怒喝一声,刀风外削,当即挫断数条长棍。秦灼双剑齐出,两条银龙扫尾而击,他压低声音道:“别出人命,先走为上!”
绿衣女见二人被围困,也顾不上许多。她冲上二楼挥开门,匆匆赶到屏风后,见那男子形状,伸手摸了摸颈脉。
没有搏动,人已死了。
她咬牙切齿地出了口气,起身提裙就走,却在即将出门时停下脚步,将裙裾向后一撤。
……绣鞋前,断着两截飞刀。
她心念一动,便听楼下响起一声大喝:“金吾卫在此,立即停手!”
这几日长安戍卫突然加紧,每日巡街便新增了一队两岗。恐怕是里头动静闹得太大,直接将街上循行的骑卒惊动,这么招了进来。
金吾卫带盔提刀,从窄小的篱门口一拥而入,筑成一堵兵刃林立的坚墙。两队卫士冲上楼去,缴下众人刀剑棍棒,将秦灼等人逼赶到楼下。
为首者高大魁梧,形容俊朗,佩双刀,盔上挂缨,是个有衔的武官,正厉声命令:“杜宇带人围抄二楼,梅道然抄底层后院……”
叫到此处,一旁有人忙道:“头儿,梅子去并州剿匪了,还没回来。”
为首者掉头看了看,往队末一指,“那就你。”又对身后说道:“老曹,这是你收的新徒弟?”
被叫做老曹的正是金吾卫司阶曹青檀。曹青檀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但从外瞧去,却花白双鬓,全无精神,不过垂垂老矣一衰翁。他右腿似乎有些跛,撑着刀鞘往外走了几步,淡淡道:“分的。”
他扭脸冲后面叫了个名字:“阮道生。”
队末那人闻声出列。又高又瘦一个年轻人,对二人抱拳,低头称:“将军。”又叫一声:“师父。”
“我就说么,你不闻不问这十多年,怎么突然心热收徒弟了——梅道然阮道生,这名儿不进一家门都可惜。”那将军对阮道生说,“你师哥不在,那你替他顶上,新来的长着眼力,不会就看,不懂就问。”
吩咐完毕,他这才转过头,神色冷峻地对秦灼他们道:“说说,怎么回事?”
绿衣女忙叫一声:“范将军!”
“望将军为妾身做主!”
那将军皱眉道:“你认得我?”
绿衣女道:“金吾卫中郎将范汝晖范将军,满长安城哪个不识得?”
众人注目中,她身姿袅娜,扶着栏杆款款而下,梨花带雨道:“将军,这两人忒不要脸!花言巧语将妾骗上了当,又要同妾身玩双龙。妾本不乐意,可这做哥哥的说,多给妾贴补妆奁,话里话外要许一套三进的宅院。妾想着能做个长线,这才依从。岂料这两个竟是吃白食的无赖泼皮,将妾好一通作弄,连半个铜钿都不肯留。妾虽轻贱,岂能受此等腌臜泼才羞辱!”
她骤然反口,陈子元尚摸不清头脑,秦灼已当即接口,恼羞成怒地吵起来:“你这小娘好不讲理,红口白牙枉说我二人欺辱你。请问,男女之事,你抵死不愿,我兄弟如何欺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若论银钱更是好笑,我们一开始进你的屋子,先交的票子是什么?答应你的首饰头面又是什么?只不过不肯替你赎身,你便打将出来,逼我二人动剑护身,反咬一口捏我兄弟的谎!当着官爷,我二人纵有不是,总罪不至此罢!”
他两人一个声音盖过一个,范汝晖大吼一声:“都给老子闭嘴!再有多言,直接擒下狱去!”
两人忙住了口。范汝晖冷笑道:“男女之事,用得上这般阵仗。啊?唬谁哪!”
鸨母也赶上来,忙帮着打圆场,“这妮子仗着几个钱的身价,任性拿乔惯了,平日喊打喊杀,客人们也只当闺房玩笑。将军勿怪,将军勿怪。”
范汝晖嘴唇刚掀开条缝,楼上便传来一声高喊:“头儿,犯了命案!二楼松风阁,您快来看看!”
他双眼微眯,眼中精光一现,冷笑几声:“有活儿,这下都别走了。听我号令,立即封门!”
一应恩客妓女、仆役僚属俱被赶在一楼堂间,忙着抱衣穿鞋,瑟瑟发抖。范汝晖一只脚已踩上楼梯,转身对众人道:“我上去瞧着,在场的一个不许走脱,全部搜身!先从这对双龙开始!”
秦灼心中一紧。他身上正有晁舜臣的私帖书信,晁舜臣何许人也,金吾卫岂能不警觉?而他的文牒身份又跟晁舜臣书中无法契合,单这么瞧便有奸细嫌疑,仔细追究下去,更是没法善了。
虽如此,他面上却仍带着浅笑,对上前的卫士说:“军爷,这大庭广众的,不好吧。”
那卫士嗤笑一声:“都来嫖了,装什么正人君子。要么自己动手,要么这些人来帮!”
秦灼正犹疑间,便听那人道:“道生,你来。”
一只军靴踏上前,往上,腰佩一把寻常环首刀。
十六卫中,铠甲矛戈等武器由朝廷配备,但近身的一具弓刀,却是自己的家伙。
秦灼瞧他那张脸,其貌不扬,但的确没有见过。
这时阮道生开口:“自己除衣。”
秦灼心下一动。
他盯着那人双眼瞧了一会,突然眼梢一勾,客客气气笑起来:“方才打斗伤了手臂,劳烦军爷帮衬一把。”
阮道生一动不动,眼睛黑沉,冷冷瞧向他。
那目光如有棱刺,秦灼反倒不退不惧,只含笑相对。
他要阮道生为之解衣,多少有点羞辱激怒之意,对方却全然不吃这一套。接着,阮道生上前一步,上手抽开他的衣带。
两人靠得近,彼此呼吸相闻。那人鼻息落在他脸上,居然也是凉的。
衣带丢在地上,衣料坠地的声音不知叫秦灼响起什么,那点约微的笑意凝住一瞬。他像着意忍耐,呼吸不着痕迹地平复下去。
但那点波动似乎被阮道生捕捉到了。
他两手分开秦灼衣襟,手背蹭着秦灼的脖颈,肌肤与肌肤一触即分时,当即有些诧异。
秦灼竟起了一层栗。
反应不像是兴奋或寒冷,而是屈辱,和恶心。
但他的下一个动作不是退却,反而略略倾身向前,轻声叫道:“恩公。”
阮道生眼珠微微一动。
秦灼似乎没有站稳,嘴唇擦过阮道生的耳朵,快速道:“各自保全。”
这句话无异于要挟,阮道生眼中却全无波动。秦灼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是被激怒还是准备应承,他甚至在心底产生了功亏一篑的恐惧。因为阮道生面无表情地揭过他那件素丝袍子,当空兜手抖了抖——
没有东西掉落。
阮道生说:“干净。”
秦灼挂着一丝笑,轻轻出了口气。
他重新穿好衣衫,阮道生也继续往下搜身。二人诸多交锋,在外看来仅止于此,一个瞬间,相视一眼。独曹青檀撑着刀鞘从旁站着,好像刚从这边收回目光。
不多时,范汝晖也带人从楼上下来。他向楼下卫卒看过去,阮道生便上前抱拳,说:“没有问题。”
范汝晖目光有些阴郁,从秦灼二人面上刮过。
秦灼将头落得更低。
旅帅杜宇见状,上前低声耳语:“要不要押回去严加审讯?”
范汝晖不置可否,盯着秦灼沉沉看了片刻,又将他那两双宝剑掂在手里,夸赞道:“家伙不错。”
秦灼谦卑道:“将军谬赞。”
范汝晖扬手将剑抛还给他,说:“不是他们。拉回去白占地方,放了。”
杜宇道:“可这二人行迹鬼祟……”
“凶手伺在窗外,用飞刀杀人,门窗上有破损。”范汝晖掉头道,“废什么话?通知京兆府接活。”
***
等与京兆府交接完毕,金吾卫便上马归队。雪停了大半日,这会竟又下起来,地上已积了半尺深。
杜宇取来斗篷递给范汝晖,边问:“咱们要不要去缉拿凶犯?”
范汝晖说:“按章程,得京兆尹正式立案,请下调令,我们才能依令而行。”
杜宇说:“可事急从权……”
“捉到了是事急从权,溜了就是大罪一件,”范汝晖看着他,“想争功,先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本事。”
“将军说的是。”杜宇忍不住问,“但将军真信这二人只是寻常嫖客?卑职听上去的兄弟说,在场有两支飞刀,一支杀了人,一支断在门前。若真无人出入这间阁子,断掉的那根又作什么解释?”
范汝晖认镫上马,边挽辔边说:“我像个傻的吗?”
杜宇忙道:“卑职不敢。”
“长安水深,鱼龙混杂,但凡没闹到面上,别上赶着找鞋湿。”
范汝晖不再多说,整队归岗,见曹青檀牵马出去,笑问:“怎么,还赶去打酒?”
曹青檀尚未应声,杜宇已冷声笑道:“在值饮酒——曹司阶,不合规矩吧?”
范汝晖坐在马上,靴子轻轻打了杜宇一下,没说什么,拨马回去了。杜宇也不好多说,也翻上马背跟着走了。
阮道生没有问,立在曹青檀身侧,只说:“雪大了,我陪师父吧。”
曹青檀目光近似打量,这才嗤笑一声:“瞧不起老跛子,怕我路上摔了?”
阮道生恭敬说:“哪里,天气忒冷,也想跟师父讨口酒吃。”
他说着把缰绳递过去。曹青檀看了他一会,也接在手里,不要人扶,一条好腿先踩上马镫,凭借臂力翻上马背。这一会阮道生也翻身上马,他身材瞧着瘦弱,动作却轻盈灵活。
曹青檀从他站过的雪地处瞥过一眼,没再说话,一振缰绳喝马而行。阮道生并不忤于他的疏远态度,也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去了。
***
金吾卫归队路上,杜宇道:“将军何必如此敬着曹青檀,他往年再风光,如今人老腿废,早不顶用了。”
“杜儿,”范汝晖叫他,“公私不分,头等大忌。”
杜宇点头应是。
范汝晖倒无不豫,“他曹青檀当年只收梅道然不收你,掉了你的面子。梅子如今和你同为旅帅,你心底还是不服气。你觉得叫我带着,是委屈你?”
杜宇忙道:“卑职岂敢。”
“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梅道然是个有本事的,为友和为敌哪个值过,自己掂量。”范汝晖有些唏嘘,“曹青檀一世英名……”
一口气戛然而止。范汝晖再叹一声,振动缰绳,没再说下去。
***
金吾卫一撤,客人忙揽衣拾履,争相出了小秦淮。趁着局面混乱,秦灼二人也跟随人群匆匆出门。
天色大变,刚才还日头高升,如今又灰沉下来,落雪纷纷。两人在小巷中走,秦灼将那封书信从怀中取出,说:“只怕小秦淮出了奸细,不能再明着露面了。先赁间屋子做落脚,我给你瞧瞧伤。安置好了,同我去拜会吕郎。”
陈子元这才发觉右臂伤口再度绽开,也顾不上,只说:“虽说小秦淮有蹊跷,但那女子还是替咱们遮掩过去了。”
秦灼道:“那是她听了死因、见了死状,知道不是你我出手。但我们前脚进去,接头人后脚就死了,还想把我们直接灭口,怎么都不是事出无由。”
陈子元也有些后怕,“今日也是万幸,叫金吾卫搜出这书信可是大麻烦。”
“不是万幸,”秦灼眼神复杂,抬手摸了摸颈项,似乎那凉意犹在,“那位叫阮道生的,你也认识。”
他看向陈子元,“他有一口环首刀,三尺长。”
陈子元大惊失色,“可他的样貌……”
“别说现在,只怕那夜也是戴了张假脸。出手毒辣,易容精妙,年纪虽轻,却是个人物。”秦灼目光暗了下去,“先是身负重伤,后又斗杀群狼,饶是这般,还能解决四条性命。下山比我们晚,安顿却比我们早;外头通缉着,正主已经由匪变官了……”
秦灼沉吟片刻,轻轻笑了一声,“他高抬贵手,也是给自己便宜。”
这位阮道生如隐下秦灼的所藏不提,作为交换,秦灼也不会披露他在白龙山的踪迹。
各有所求,各取所需。
陈子元默了一会,仍是心有余悸,“虽如此,可这种材料款式的环首刀普天之下得有千万,你就这么笃定是他?亏得是,不然就完了!”
“完不了,”秦灼说,“我认得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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