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三 惊雷

史书记载,八月十九的夜晚,有九颗星星连成一线,宛如珠串,悬挂天空。所有人都坚信,这是新皇帝即将福泽天下的象征。

当天傍晚,大梁宫上方先绽开一道凝血般的虹光。戍守宫城的金吾卫啧啧称奇,耳朵一竖,又捏紧刀柄。他们听到本该阒寂的街道上传来辘辘之声,不一会,一辆油壁马车驶向前,一只手从车窗中探出。

那是一只保养得宜的男人的手,五指带薄茧,拇指上盘踞一只青石虎头。

那手的主人递出一只印信,道:“劳烦诸位将军通传,南秦大公秦灼拜见陛下。”

金吾卫检查过印信,忙奉还拱手,“陛下有令,大公觐见,无需请旨,立即放行。”

那只手在空中静止片刻,在宫城启扃的声音里收回。马车驶入宫中,左右为其避行。

秦灼打开帘子,正路过一座宫殿。形制恢弘,富丽堂皇。他仰头看了一会,问:“这是立政殿?”

一旁引路的内侍秋童笑道:“大公好眼力,正是立政殿,是历代皇后殿下的居处。眼瞧着陛下要登基,咱们赶紧把立政殿也打扫出来,顶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秦灼笑了笑,没答话。秋童继续讲:“大公瞧,再往前就要到东宫。陛下今早从军营那边赶进宫准备明儿的典礼流程,路过东宫,还立马停了好一会。”

秦灼看了一会,没做表示,问:“陛下在哪儿?”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试冠服呢。大公来得正合适,再过一个时辰,陛下就得起驾去太庙,赶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点点头,把帘子落下来。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收束时,秦灼踏上甘露殿的台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拜见君王,也并不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萧恒,但今天这特殊的情景铸就的绝无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开他的半生。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稳踏实,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那是一种兴奋,也是一种痛苦。为什么萧恒登基在望,他会觉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今夜非要再见一面,为什么一次次赌咒发誓地说分开,又一次次向萧恒走过来。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他看着我站到大明山顶,作为回报,我也该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这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他。最后一次。

他神思迷离间,萧恒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秦灼没像之前一样先看他的脸,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脚上。一双红木厚底的舄履,装饰金饰,光芒闪动,和他从前被雨水沤烂的草鞋和沾满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从腰间垂悬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绶带,刚刚那道晚虹颜色般的裳衣织绣藻、粉米、黼、黻四种纹章。这也和他日常穿衣习惯大相径庭。他寻常一半的时间在马背,一半的时间在地里,从来只穿裤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线条流畅优美的玄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这剩余八章各安其分地装饰在上,集齐最尊贵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无法想象,萧恒的刺客气质怎么能装进这华丽沉重的枷锁里。这一刻,他透过十二道白玉珠帘,终于望向萧恒的眼睛。这和历代帝王画像中居高临下的目光大相径庭。他早该知道,之前的千秋万岁竟是窃取高位的赝品,真正神授的君权,是这么沉重的悲天悯人。

对视间,萧恒已经屏退众人,他没有问秦灼为什么打破誓言出现在这里。他脸上浮现出罕见腼腆的笑容,说:“是不是很别扭?”

秦灼笑了笑,轻声说:“很好看。”

他走上前,帮萧恒整理腰间大带,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体也一寸一寸低下来。他的手在带子末端松开时,他已经跪在萧恒脚前,推开萧恒匆忙要搀扶他的双手,往后膝行两步,第一次向他五体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称呼他:“梁皇帝陛下。”

这是秦灼一阶段心愿的总结,也是一阶段痴愿的发端。他想,这孩子也算给他磕头了。他盼这一天盼了好久,这一天真的来了。这一天为什么要来?

他被萧恒扶起来时,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几乎是目光一触,就紧紧抱成一团。**一样,胶漆相融一样。秦灼脸压在他衣襟上,闻到那股属于皇帝不属于萧恒的贵重熏香的气味,叫:“六郎。”

他像最后一次这么叫他一样,反反复复叫道,六郎、六郎、六郎。

萧恒抱紧他,脸抵在他耳边,像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但他的语气又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少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顿了顿,说:“我要废皇帝制。”

***

秦灼多年后仍记得听到那句话时的感觉,一瞬之间,如雷击顶。

他甚至没有推开萧恒的反应,问:“什么意思?”

萧恒注视他,“就是那个意思。”

秦灼这才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把萧恒打量一遍,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跟我说你要废皇帝?”

萧恒说:“是。”

他还要开口,秦灼立即叫道:“别跟我讲话!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要害死多少人吗!国不可一日无君……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景象,你想象不到吗?”

萧恒低声道:“就是因为我想得到!百姓祸福,系于一身。天下安危,在乎一人!如果昏君当政,只能盼望明君。灵帝的时候盼公子檀,肃帝的时候盼建安侯,怀帝的时候盼任何一个新君只要是男人就行,少卿,天下人的性命真的要交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期盼里吗?如果一百年里盼不来一个明君,这一百年间要枉死多少人?亿万人的生杀予夺在一人之手,这真的正确吗?”

秦灼剧烈喘息着:“现在有明君了,你可以做这个明君。他们盼到了,你非得把他们的盼望毁于一旦吗?”

萧恒目光沉静下来,问:“如果我变成昏君,怎么办?如果往下,我的儿子孙子变成昏君,怎么办?”

秦灼一时哑口,听萧恒几乎不带感情地说:“少卿,你知道的,只有推翻。推翻我们,再度拥立新君,但我作为昏君的这些年、他们推翻昏君的这些年,百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有没有想过?”

秦灼握紧他的衣襟,低声喝道:“你这些不过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到时候的事到时候说,你现在尽职尽责地多干一天,天下就能太平一天,你折腾什么?”

“明君在位或许太平,但真的公平吗?”

秦灼道:“如果不公,就会反抗。天下太平,就是没有反叛,如何不公?”

“没有反抗,或许因为他们死了,或许他们正在忍受。”萧恒并没有疾言厉色,但他的眼中如有烈火,“少卿,我们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我登基之后,还不是我的儿子来做下一任皇帝,他做过什么贡献,又有什么资格?我的姻亲和羽翼垄断朝堂,不过是一批高门显贵换成另一批。庙堂之上,靠的是血缘裙带,不是能力。”

“你可以广纳贤臣,可以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秦灼试图安抚,“你可以做到。”

萧恒看了他一会,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少卿,荒年到底有没有米?”

秦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萧恒说:“元和大荒三年,大梁上下馁死不下十万,但这十万人里,有没有一个位列公卿?”

秦灼深深呼吸一下:“天灾惨重,公卿尚能转圜,但百姓贫苦,家中少有存粮……”

“但种地的就是百姓。”萧恒说,“为什么公卿不事劳动依旧饱腹,而种地之人却无粮可食?为什么……百姓要比公卿贫苦?”

“你这是不讲道理。”秦灼感觉喉咙发紧,只说得出这一句话。

“百姓会饿死,归根结底,因为他们没有土地。你想想,有道理吗?生在地里埋在地里的人,居然只是为别人收割口粮的劳力。而这些人,就占了天下的绝大部分。”

秦灼鼻中气息粗重,“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萧恒看着他,“少卿,天下的土地,究竟在谁手里?”

秦灼嘴唇颤抖。

接下来,萧恒一字一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方有罪,只在一人。”

甘露殿中,一片死寂。

秦灼慢慢退后,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帝王袍服却妄图弑君的人,后知后觉道:“我说你这么恨皇帝,怎么京中推举你,你答应得这么痛快……你是早有盘算啊。”

“是。”萧恒说,“我哪怕带兵推翻一个皇帝,他背后的世家宗族也会拥立第二个皇帝。只有世族的势力被彻底削弱,他们建立的制度被完全打破,才能有可能实现公正。而这一切,必须由比他们更高的人——一个皇帝来做。”

秦灼喃喃:“你疯了。”

“少卿,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清醒。”萧恒看着他,轻声道,“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废了皇帝,我想去找你,行吗?”

“你一辈子废不了呢?”秦灼反唇相讥,“萧重光,你想拿一句空话这么吊着我一辈子吗?我管你废不废皇帝,我是南秦的主君,我要娶老婆的。难道你要进我的后宫,等我写你的彤史,天天看我和别人同床共枕吗?”

萧恒的脸色苍白起来,不等他张嘴,秦灼下一句话赶来了:“你死了呢?”

他冷笑道:“之前的怀帝是怎么崩逝,你又是怎么当上这个天子的?还不是世族在背后的手脚!他们自开国至今屹立百年,盘系的裙带就能托起整个朝堂!他们能废了怀帝就能再起来废了你!你还想留这个孩子,怎么,我留下它,叫它给你做陪葬吗?”

秦灼大口喘息声中,萧恒陷入沉默。半天,他笑了笑:“还好。”

“还好现在,我连累不着你了。”

秦灼扑上前,拧紧他的衣襟,近乎哀求地叫他:“萧重光……萧重光,你就不能消停吗,啊?就不能好好的吗?”

过了一会,萧恒扶住他手臂,拉开一段距离。

他柔声道:“少卿,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这是萧恒第一次没有目送他的背影,而是自己先行离去。秦灼感到自己眼中涌出鲜血般的热流。一个君王试图弑君,那他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自尽。他早该料到,这样沉重的神授的君权,只有以玉石俱焚的方式,才会碎为齑粉。

在迈出甘露殿时,秦灼看到夜空之中,九颗星星连成一线,闪烁着动人诡异的光芒。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洞穿这九星连珠的真相。一个或许带来光明也或许带来炼狱的真相。一个注定鲜血淋漓不得善终的真相。一个借助胚胎和他血脉相连的真相。逃不了的真相。

***

秦灼回府时夜已深沉,阿双看他神色,不敢多言。等郑永尚来替他瞧脉象,秦灼靠在案边,仍是一身冷汗。

郑永尚诊过脉,问:“大王还是动了肝火,是吵了架?”

秦灼不语,郑永尚心中有数,叹道:“梁皇帝到底是皇帝了。”

秦灼笑了笑:“到底是它爹。”

他看着郑永尚,自嘲道:“阿翁,你可能不相信,我对萧重光,的确动了真心。”

郑永尚一时哑然,叹息道:“那大王之前还劝他立后。”

秦灼愣了一会,笑了:“在京不比在野,朝堂风云诡谲,稍有不慎骨头不剩。民心所向又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肃帝、怀帝、公子檀兄弟甚至青不悔都是怎么死的?”

郑永尚一时结舌,听秦灼缓缓吐出口气:“他们虽然有名望权力,甚至手握军权,但整个世族联起手来,依旧能把一个皇帝推下龙椅。对于一个草野出身的皇帝,世族拥立他,一定有一个和他捆绑利益甚至同化的法子。他们会对他进行渗透。”

“渗透?”

“是,荣华富贵和生杀大权就是一种渗透,就算是乞丐登基的皇帝,最后也会变成站在天下乞丐尸骨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要用姻亲和血缘把皇权和世族牢牢维系在一起。这就需要立后。世族要成为皇帝的丈人和亲家,皇帝要处置他们不啻于肉中剔骨。”

秦灼看向郑永尚,“阿翁,他若不娶妻,一个不立世家女为后的皇帝,生不出一个带有世家血脉的太子,京中诸公能容他到几时?他的确有能力,但万一呢?他从没受过权术浸淫,真的敌得过那些老狐狸的明枪暗箭吗?更何况……”

萧恒还要废皇帝制。

他太了解萧恒,这件事情他敢告知自己,就说明他已拿定注意,非做不可。但萧恒要废皇帝制的念头如果露出马脚……

秦灼打了个冷战,平静、残酷地说:“他必须有一个世家皇后。一日夫妻百日恩,万一事败,这能保他的命。”

郑永尚心中一颤,“大王。”

秦灼面有疲色,只道:“有些疼。阿翁,帮我煎碗保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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