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只道那天尴尬,萧六郎必会避着他几日,却不想这么快就主动上门。他没想到这一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轻轻呼吸一下,问:“这么晚了,有事?”
萧六郎道:“的确有事相求。”
秦灼微微点头,示意他讲。
“我不会吹箫。”
这在秦灼意料之外,只是没想到他专门来提这事,便道:“阮郎——萧郎的意思是,想来拜师?”
“请你指教。”
他不提那日之事,秦灼自然也就此揭过。灯火有些昏,他又燃了盏蜡烛,将萧六郎手中洞箫接过来,来回检查一番,问:“是自己挑的还是教坊派的?”
“自己挑。”
“你怎么就看中这个?”
“便宜。”
秦灼笑了一声,说:“果真是个门外汉,连家伙都不会找。竹花均不均匀还外说,你瞧,中间略窄,这蜂腰是选竹的大忌讳。音孔的孔壁也不够圆滑,保养得也不怎么样,底下怎么还断了一截,这是拿鱼胶粘上……”
他絮絮说了一会,只觉对方沉默,也渐渐止了音,抬头瞧萧六郎,说:“我不是那意思……只是卖你家伙的,他们糊弄你。”
萧六郎低低嗯一声,没有别的表示。
“你这箫不怎么好吹。”秦灼想了想,“我这里有一支,你先吹我的。”
他既挂了个乐官的名,自然有家伙送来。秦灼返身去找,走到一半突然发觉这话有大歧义,但瞧萧恒冷冷淡淡的样子,那日也是束手束脚的模样,男女事想必通不到哪里去,更别说这些粗鄙浑话了。
这样一来,倒闹得他自己有些难堪,萧六郎的鼻梁和嘴唇细节又放大般从眼前一闪而逝,他忙开了箱子,拿出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萧六郎仍在身后静静看着他。
秦灼走到他跟前,将自己那支紫竹箫递过去,问:“指法会吗?”
不待萧六郎摇头,他已叹口气,重新将箫拿过来,说:“我先吹一段,你先瞧着。”又问:“演习你总去过几次——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上次你去时,师傅在教什么曲子?”
“《凤求凰》。”
秦灼愣了。
“上元宫宴要演这首曲子?”
“皇帝爱听,”萧六郎说,“投其所好。”
秦灼忽然忆起元和十四年底,长乐于宫宴演奏《凤求凰》琵琶曲,皇帝潸然泪下之景。
只怕里头有故事。
秦灼虽清楚,心里却有一层麻麻的异样,见阮道生站得近,神情专注地瞧自己吹箫,总觉得分外诡异,忍不住嘀咕:“这么想做凰吗。”
萧六郎耳力极佳,问道:“做凰?”
秦灼手指一滞,清了清嗓子道:“坐下,别晃我的光。”
萧六郎便依言落座,正襟危坐地看他吹箫。
第一个音飞出箫管时,秦灼便察觉萧六郎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他瞧人从来似瞧器物,目光淡漠,少有情绪。如今却暗沉下来,刀锋般将秦灼生吞活剥了个遍,最后一眼,死死钉在他双目之上。
这像野兽猎捕的目光。
秦灼自问没怎么得罪他,陡然和他两眼一撞,浑身一个激灵。
……是**。
这眼神他太过熟悉,四年里那么多人这样看过他,下一刻就要扒光他的衣裳。
萧六郎对他动了欲。
可怕的是,自己竟没有半点恶心的迹象。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直视萧六郎,萧六郎却没有分毫动作的意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色无改,气息未变,甚至眉心微动,似乎疑惑他怎么突然停下来。
再明显的……秦灼不敢往下边去瞟。
他太平静,秦灼有些拿捏不准。这人从头至尾只盯着自己眼睛瞧。看眼睛,怎么会有**?
一室寂寂里,心跳声鼓动如雷。秦灼攥紧那支箫,喉头一滚,叫他:“萧郎。”
“你当真不知道《凤求凰》是什么曲子吗?”
萧六郎嘴唇微动。
话未出口,已响起一阵急急叩门声。
秦灼没有多说,将箫搁在案上,起身前去开门。
门后人将帷帽撩开,露出一张神色急切的脸。秦灼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这般神情,疑声问:“祝兄夤夜来此,可是公主有什么差事?”
“劳烦同我去一趟。”祝蓬莱话音刚落,便见屋里仍坐着个人,语气装饰了几分,“甘郎还有客。”
秦灼回头一瞧,见萧六郎正背身坐着,看不见脸,便轻声道:“就要走了,你我路上说。”
外头候了辆油壁马车,二人登车后,祝蓬莱面色才恢复了几分镇静,低声说:“公主被陛下软禁了。”
他缓了口气,说:“从去年腊月起,已经将近一月,只是消息封锁,我也是近日才能出来走动。”
秦灼吃了一惊,问:“公主颇得陛下宠爱,何以至此?”
祝蓬莱轻轻嗤了一声:“秦郎不知道,十数年前,公主母家贺氏一族被论作叛逆,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处死。”
秦灼只作不知,眼中流露惶然之色,祝蓬莱继续道:“永王倒后,岐王羽翼渐丰,也不再收敛锋芒,但公主拿捏得他紧,驸马都尉又拿着兵权,他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都尉一死……”
秦灼问:“都尉的讣告不是初一才到么,岐王动作这样快?”
“都尉在去年冬月已经战死,讣告早就发到朝廷来了,陛下和公主却毫不知情,那封书信是落在了岐王手里!他自知公主没了依仗,早就决意过墙拆梯,咱们都被蒙在鼓里了!”
如此看来,岐王夺嫡之心绝非近日新生。
秦灼蹙眉问道:“只是公主到底是女子,又不会涉及皇位,岐王又何必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尽杀绝?”
祝蓬莱目光闪烁,言语有些搪塞:“想是岐王怕今后公主摄政、大权独揽,便欲除之后快。”
秦灼也不追究,只问:“但岐王要扳倒公主,总要铁证如山。”
“岐王年底向陛下进谏,公主心怀怨怼,包藏贺氏余孽。”
秦灼有些不可思议,“贺氏确有幸存?”
“有。”祝蓬莱说。
***
二人从公主府角门下车,都头戴帷帽。秦灼这才明白,外头戍守的金吾卫并非护卫,而是奉皇帝之意来看守长乐。
但若谨遵皇命,祝蓬莱如何出入,又怎会允许自己进去?
可如今绝非深究之时。
公主府不似平常灯火辉煌,园中漆黑阴森,十分冷清。秦灼入了阁子,见陈设未改,但府中却寒冷许多。长乐将外穿的大衣裳盖在身上,底下却仍系一条大红裙子,她形容微微憔悴,但穿着鲜艳,瞧着并没有为虞山铭守孝的打算。
秦灼上前一礼,“娘娘万福。”
长乐淡淡一笑:“秦郎坐吧,没人烧水,便不请你吃茶了。”
秦灼叹道:“今时今日,娘娘想作何打算?”
“我也不怕与秦郎讲,此番邀你前来,是定一个背水一战的计策。”长乐说,“上元宫宴在即,这是最好的时机。”
秦灼略作沉吟:“娘娘……是要逼宫?”
长乐道:“老头有意在上元册封老五,也打算那时候遣我出京去给虞山铭守孝。这一去不回,总不能坐以待毙。”
“娘娘若逼宫,纵然废掉岐王,之后又当如何?”
“我的皇十弟可堪大用,他若立为储副,我当尽心辅佐。”
十皇子今年不过五岁。
挟立傀儡,以为摄政。
秦灼静了片刻,问:“娘娘要我做什么?”
“南秦在宫中应当有不少人吧。”长乐倚枕看他,“少公的人配合我的计划在宴上行事,趁着当夜混乱,我会送南秦郡君出宫与少公团聚。还有。”
她轻声说:“待我掌政后,会助少公回乡正位。”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但秦灼没有一口答应。
他缓缓抚摸拇指,沉思片刻后,再度看向长乐双眼,问:“非我冒犯,只是娘娘如今一无兵力,二在囹圄,所作承诺不过空诺。南秦不做无利之交易。”
“娘娘,您要盘算盘,如今能给我什么。”
阁中两盏灯昏昏亮着,一盏正在榻边傍着长乐的脸。她轻轻眯眼,目光更暗了些,话音却仍优容,说:“皇帝的后宫有我的人。”
开始摊牌了。
秦灼点点头,看着她说:“宋氏,燕人。”
长乐看他的眼神有点危险,含笑说:“消息灵通啊。”
“不够。”秦灼说,“后宫无法开宫门。”
他要秦温吉出来,自己全身而退。宫门所在是重中之重。
“后宫不管宫禁,但禁卫可以。”
秦灼不吃这一套,“恕我直言,都尉殉国后,只怕禁卫再无人听公主驱遣。”
“我若无人驱遣,少公是怎么进的门?”
长乐点到为止,拢了拢身上大氅,由他思索片刻,问道:“少公意下如何?”
秦灼立起身,垂着眼,半分情绪没有外露,“兹事体大,我需要回去商议。最晚明夜,定会给公主答复。”
“秦大公的妻弟徐启峰已入长安,给少公权衡的时间不多了。”长乐毫无愠色,含笑对他点头,“慢走。”
祝蓬莱便送秦灼出去,长乐倚在榻上,她披的大氅是男人所穿,也正像个男人身躯般覆盖她。风毛极硬,跟虞山铭胡茬似的在她脸畔厮磨。她将那件大氅抱了又抱,似乎能汲取力量。
等祝蓬莱再进门,长乐低声说:“请范将军来,过一个时辰,烧了热水等我。”
虞山铭死后,金吾卫上将军的职衔空缺,皇帝也没有立即安人,而是由原本的中郎将范汝晖暂作金吾卫新的统率。
如今软禁长乐,也是他带人看管。
长乐此话一出,祝蓬莱面部突然剧烈搐动一下,颤声叫道:“姐姐。”
长乐看向他,目光极尽冷静,又极尽疯狂,“抓紧请他过来,等范汝晖一会走了,你再去找孟蘅。”
她顿了顿,问:“老五为了斗倒老三,枉死张霁、利用并州案的事,叫人透露给她了吧。”
祝蓬莱缓缓点头。
长乐微微一笑:“那就好,这样一来,她就会对老五彻底失望了。你拿上我那半支玉梳子去找她,告诉她我被软禁的消息——不,我不仅被软禁,而且即将被废,你找她之前,我刚被人刺杀未遂。”
她抓紧大氅,喃喃说:“这样她一定会来了。”
***
秦灼赶回行宫时已至中夜,萧六郎还没走,坐在原处等他。
他和萧六郎彼此底掉得差不多,萧六郎和他又没什么利益牵扯,秦灼正想听个局外人怎么讲,便也没有讳言。
萧六郎听罢沉思片刻,问道:“一定要这时候做?”
“长乐在上元后会被遣送出京,她必定在上元生事,不管事成与否,宫中必有大乱。何况秦善的妻弟也在当场。”秦灼说,“我得接我妹妹出来。”
萧六郎不置可否,又道:“的确有些问题。”
“要逼宫成功,不仅要控制皇帝,更要制住岐王。长乐公主的盟友一个是昭仪宋氏及其麾下燕人,一个就是你这边的秦人。但昭仪是后宫,对付皇帝的法子或有,但有宫规隔阂,很难近到岐王跟前。你这里若暴露,也是得不偿失。”
“你们需要一个能控制住岐王的人。”
“这就是一个大问题。”秦灼微微蹙眉,“岐王有一定的护卫,我们却没有兵力。”
“没有兵力,就用刺客。”萧六郎道。
秦灼骇然抬首。
昏灯下,萧六郎没有多说一句话,但他的神情分明给出了答案: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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