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坐在原处,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在他以为是错觉的时候,感觉腹中又轻轻蠕动一下。
很微弱,但很真实。
秦灼前所未有地产生一种实感,这不是一个瘤子或者怪病,这真的是一个孩子。一条生命。一颗果实。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它就在这里。他要用身体结出来,用血肉滋养出来。
用期盼迎接它的到来。
阿双站在不远处,不知做什么表情,终究笑一笑,两大颗泪珠啪嗒坠落。
秦灼本有些手足无措,见她一哭,忙要起身。阿双却抢到他跟前,用帕子包裹碎片,从他脚边半跪着,拿手背使劲揩脸。
秦灼摸了摸她头发,轻声叹道:“傻姑娘,哭什么呢。”
阿双吸了吸鼻子,嗓子沙沙地:“妾是高兴。旁人不知道,但妾知道。妾知道您是多盼着小殿下。”
秦灼像笑了一声,声音飘远道:“要是它爹知道……”
他两片嘴唇轻轻一掀,却自此住了话,不再说什么。
……
思绪悠悠飘远,芦花一动,秦灼立马回神,见茫茫一片白里,沾了一团墨色。
两只黑色耳朵在苇丛中一翕,宛如白船队中一双黑帆,又向更远处游去了。只闻沙地一响,它竟从里头钻出来,两眼滴溜溜地望着秦灼。
一头黑狐狸。
秦灼披了张狐狸皮,勉强做个假狐狸。两头狐狸会晤,这么对视一会,秦灼便微微俯身,探手想要摸它,却从身后听一声帛裂。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至面前。
那狐狸扭身刺进芦花,不见踪影了。
陈子元正好赶来,见状猛地拔出宝刀,身后虎贲军警觉意外,也齐齐拔剑出鞘。
秦灼在秋风中直起身,双手合在腹上,遥遥望去,眼见无尽芦花里,涌入一支蓝色军队。
为首者提银弓,着青衣,跨黑马,马无鞍、无辔、无镫。虽是男子,却耳上颈前皆佩银饰,日光稀薄,他倒比太阳闪耀。
那一箭后他再未往这瞧,向西高呼一声:“阿姐!”
西边再西,太阳落山处,段映蓝抬起了头。
***
段藏青将长弓一掷跃下马背,似惊了一片雪飞。
芦花与鸟阵间,他将姐姐高举在臂弯,仰头吻上来。
他们隔得远,东边看不真切,但西琼高高的旗子却能见到。
段映蓝低着脸,半个巴掌大的银轮耳饰沿腮打落,流苏溅得二人满脸星光。她跋扈的眉眼柔和了,黑红皮肤透出霞光,两片杨梅色的嘴唇被吞.吃得水亮。
鼻息相接时,他们四目相对,于是辽阔天地间,传来一阵快活的大笑。
秦灼熟识这笑声,他在与萧恒的久别重逢里听到过无数次。
那是两情相悦的声音。
陈子元立在东边,陪秦灼远远望着,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不知廉耻……这他妈都要和你成亲了。”
秦灼折了支芦花在手,语气倒没什么波动:“真要论起来,我一个男人怀了孕,岂不是无耻至极?如此看来,我和段氏有缘,丧心病狂的一对。”
陈子元哑了一瞬,还是道:“多少要当心,姓段的心狠手辣,新婚夜怕要生变。还有她兄弟。”
远处又响了风声,竟是段氏姐弟共乘一骑,往芦花深处去了。
陈子元语带敬佩:“幕天席地,白日宣淫啊。”转而又问:“你俩假成亲这事,段藏青知道吗?”
“应当知道。段藏青虽不称主,实际上却是他二人姐弟共掌西琼,段映蓝不会叫他们生了嫌隙。再者,我要真和他阿姐睡,刚才那一箭,射的就是别的地方。”
秦灼看向那支羽箭,“这是给我的下马威。”
芦花有穗,柔毛更是洁白,落在手背上,如同鸟羽披拂。
南秦军士皆在,当着秦君的面,君夫人便公然和别的男人厮混,可谓奇耻大辱。但如今伐魏在即,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秦灼含了丝笑:“段映蓝精明,段藏青骁勇,不愧一个娘肚子出来的。”
他拇指一动,苇茎咔嗒一声,芦花腰斩般向下栽去,不久会在车辙马蹄下滚成团泥。
但他也刺破了手指。
秦灼无谓地捻了捻,笑道:“就是太狂。”
陈子元深知他说得对。
段氏姐弟骨子里是疯子,热爱自由,痴迷挑战,以颠覆权威为乐。从段映蓝比猎挑衅魏公、宴上挑衅萧恒就能看出,她只把联盟作手段,其个人并不屑于联盟。这不失为一种个性,但君主的个性就是一国之国格。一家独大之前,越狂的越辉煌,辉煌难长。
但陈子元忽然想起点别的什么,问道:“你要成亲,梁皇帝就没什么……表示?”
秦灼掉头,冷冷看他。
陈子元盯着巨大压力,还是道:“我素来知道萧重光能忍……我是说,把你往别人床上送,他一点都不吃味?”
秦灼明白过来,话里带点笑:“你想问什么吧。”
陈子元颇有点苦大仇深,“大王,你俩跟前我算个外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我还是得说一句,姓萧的和段氏姐弟可是有深仇大恨,西琼当年叫潮州几乎死绝,萧重光也射瞎了段藏青一只眼。他哪怕知道你俩假结婚,能不点难受?这种大事,他要是一点表示没有,那他姓萧的一片真心,得掺了大半水分。”
话一出,他就预备秦灼会再次恶语相向,却等来片刻沉默。秦灼目光向北望去,远处琼旗飘荡,芦花上如同掠过一阵蓝色水鸟。
秦灼笑了笑:“别忘了,连这套婚仪都是他送的。”
***
青衣江为秦、琼两地界河,江阳为琼,江阴为秦,二人便于江阳结青庐,江阴建婚府。
秦温吉快马先行,与段藏青同商婚程。她日暮赶来,打帘进去时,秦灼正换下喜袍,再叫阿双裁改。她便正撞见秦灼只穿单衣,腹部像塞了一只小包袱。
秦温吉愣了愣,掉头想走,却被那人叫住:“温吉。”
秦灼沉默一会后问:“你嫌我难看?”
秦温吉跺脚道:“我没有!”
秦灼将喜袍递给阿双,苦笑道:“没想到竟有一日,我的亲妹妹都避我如洪水猛兽了。”
秦温吉本是怕他尴尬,没料到这人竟倒打一耙。不知进退间,一道白影撞了帘冲进来,她忙喝一声:“昆哥儿!”
白虎顿住步子,回头看来。
秦温吉训道:“不许扑。”
昆刀委委屈屈地嗷了一声,秦灼便向它打开手臂,轻声道:“好孩子,慢慢过来。”
白虎也不敢冲撞,慢腾腾挪着步子,秦灼便坐在榻上将它抱住。昆刀在他怀里拱了会,又缩了后肢坐下,从他腹上蹭来蹭去。
秦灼抓着它后颈,失笑道:“小畜生,没白养你。”
秦温吉脾气直来直去,叫他含沙射影得浑身不自在,往前迈了两步,又停下,气势不足地问:“你骂谁呢!”
秦灼抬头看她,声音平淡:“温吉,这才四个月,再往后,我衣裳遮不住了,你是不是还要当我是个怪物?我生下它来,你不高兴,是不是还要把它喂给昆刀?”
秦温吉一指白虎脑袋,“它敢?”
昆刀往秦灼怀里一缩,叫秦灼护着头,重新依在他腹上。
秦灼冷声道:“我不追究,你就当我聋了瞎了。萧重光态度为什么冷淡,你和他到底说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看萧恒后来的反应就猜得出来,秦温吉估计又拿自己的安危说事,勒令他了断。
秦温吉冷笑:“你别告诉我,你还要再回去。”
秦灼道:“再说吧。”
“秦灼!”秦温吉喝道,“你别昏了头!南秦朝中并非万众归顺,你如果久不回来要生出多少事,你想没想过?”
秦灼沉默一会,道:“我有数。这边事情了了,也要五个月了,我也回不去了。”
见秦温吉不语,秦灼又叹口气:“我可以不回去,但温吉,有些事我们要一早说好。这孩子的身世对外可以搪塞,可自家人不能当它是个孽障。我不是逼迫你,你若厌恶它,要么我之后把它送给它爹去。要么……”
他直视秦温吉双眼,“少见面吧。”
他此语一出,一旁阿双手先一跌,那件喜服落到地上。阿双连忙告罪,抱了衣裳下去。
秦灼兄妹相依为命多年,能说出这话,是铁了心要保它。
秦温吉声音有点不对劲:“这么喜欢?”
秦灼温声问道:“阿耶不喜欢我们吗?”
一片寂静里,灯花爆了一声,白虎一个激灵,抖了抖脑袋。
秦温吉从他身边坐下,探出手触了触他小腹,神情十分古怪:“硬的啊。”
她还以为是软乎乎的。
秦灼双手挠着虎头,笑道:“是个小孩子,有胳膊有腿,又不是块肉。”
秦温吉又摸了摸,像摸出点好奇心,问道:“我也没摸着胳膊腿啊?”
秦灼握着她的手笑起来。
她静了一会,说:“你给我点时间。”
秦灼柔声说:“好。”
夜渐深沉,秦温吉便回自己帐子,秦灼也就更衣卧下。
离京之后他便睡不太好,这几日抱了那件黑狐狸氅衣,竟难得好眠。当夜阿双守在室内,替秦灼落帐后便坐在窗下,借着月光改喜袍。窗外夜风如吹,芦花阵阵,仿佛群鸟越空,一片柔和广大的振羽之声。
这也是秦灼在青衣江畔的最后一个好觉。
第二日清晨,他尚未睡醒,阿双推开窗,远远望见黄雁赭旗铺成的浓云,和白虎赤旗远远对峙,不死不休。
魏地宗室受邀,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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