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已破,南魏太宰奉降书,请勿伤百姓。
这封降书是秦温吉一箭射在梁上,直接随她入了南秦。因此这次谈判,也定在了秦宫的重华台上。
段映蓝在舆图上勾了几下,将笔一投,道:“魏地十二州,北六归你,南六归我。西琼没有好马场,魏地这条马道,我也要。”
南魏地处东侧,西接琼,南临秦。如真像段映蓝所言,那秦灼新得的领土将无法与旧地接壤,西琼所得南六州正如一把横刺的匕首,将南秦拦腰斩断。
更何况,她还要马道。
魏地王军“鸿雁”以铁马著称,多次征伐都是走马道出关。马道为多重人工修筑的高坡,易于马阵冲锋,想要逆攻极其艰辛。此次讨魏,死伤最惨重的就是攻破“鸿雁”、拿下马道。
“不可能。”秦灼斩钉截铁道,“梁太子代天出使,钧令就是圣谕。”
“陛下说,不可能。”
段藏青坐在段映蓝左手处,闻言哈哈笑道:“梁太子怕还在秦君屋里尿床呢!这么点的小子,连爹都不会叫,他能说什么?”
“我的话就是他的话,”秦灼缓慢转着虎头扳指,“不管今时今日,还是百年之后。”
“挟天子以令诸侯,好计策,”段映蓝眼中厉色一闪,“可秦君怎么断定梁太子能做天子呢?”
她双手交握抵在鼻下,“公子檀早逝,端惠太子短折,历代梁太子没有一个好下场。夺嫡之争,何其惨烈,何况还是个没有娘的。等今上有了嫡长,秦大君觉得这样身世不明的孤臣孽子,能在储位上坐多久?”
秦灼淡淡勾了点笑,眼中却殊无笑意,道:“太子为未来君父,四方诸侯俱有拱卫之责。太子如伤,南秦倾气力,必当让彼加倍奉偿。君无戏言,孤说到做到。”
他提腕取朱笔,在魏地舆图上重新一勾,反手转到段映蓝面前。秦灼笑着说:“段宗主,勿谓言之不预。”[1]
萧玠归梁并非无益,甚至会有更大的好处。只要他能顺利继位,南秦相当于诸侯外戚,新天子必对南秦万分礼待,南秦之辉煌甚至可以达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但同时,秦灼必须保卫他平安登基,否则一切俱作泡影。新太子如即位,南秦将岌岌可危。
更何况儿女并非筹码,秦灼可以离开萧恒,但永远无法割舍萧玠。
君王之软肋。
段映蓝并无不悦,看了他新勾的土地,哈哈笑起来。
她想要南北分魏,秦灼却将魏地分作东西十二州。
他要魏地西六州。
秦地疆域多顺大明山走向,横而狭。如取西六州,那原疆土如剑镡[2],新土地如向北直刺的剑刃,将西琼新地旧地自南向北劈作两半!
这就是段映蓝的其人之道,而秦灼打的也是这个算盘。
“我与秦君果真是心有灵犀,天造地设。”段映蓝连连啧声,“只是秦大君,你我最好不要交恶,这个你比谁都清楚。可为了梁太子,你什么都做得出。但自古以来天子薄情,就算梁太子顺利继位……”
段映蓝仍翘着膝盖,右手却将舆图拿起来,看也没看地搁在蜡烛上。
火烧起来。
此举无异于挑衅。在秦灼的冰冷目光里,她缠满银钏的手一扬,魏地便化作火蝴蝶的骨灰,纷纷坠在地上。
段映蓝弹了弹指头,恶劣地笑了。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两地商谈不下,议程只能延迟。这二位都是人精,桌上剑拔弩张,桌下假意逢迎。段映蓝在秦境以君夫人自居,秦灼也默许,只好吃好喝地招待。双方气定神闲,叫人摸不清头绪。
如今到了六月中,秦灼怕萧玠不耐暑热,便挪去清凉台居住。
殿中供冰,宫扇隆隆转着,一时凉如初秋。现在正是午膳时候,秦温吉夫妇也在对面设案。
秦温吉吃了几口,便撂碗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灼去年不得吃冰,如今满桌都是冰食。正一手抱着萧玠,一手搅一碗酪溉杨梅,说:“拖。”
“西琼虽以马战闻名,但当地马种并不佳,多是采购良种后再严格训练。他们地处丘陵,多瘴气,马匹多矮小,但当地茶树极好,名茶足有百种之多。所以茶马互市,是西琼购买战马的主要途径。”秦灼舀了一粒杨梅,“灭魏一战,西琼战马折损不少,急需补全。而今年西南暴雨,山地排水不良,茶收得不好,茶马政自然受损。”
“但现在魏地到手了。”他将勺子丢开,“魏地最不缺什么?”
陈子元击案道:“马!”
秦灼点头,说:“魏地平原辽阔,水草丰美,马种优良,其中以西六州最佳。这正好解西琼的燃眉之患,这么大的肥肉,你说她想不想要?”
陈子元道:“那你还指名道姓地要西边这片地。”
秦灼微笑道:“子元,是她先指名道姓,要的马道。”
马道才是秦灼的醉翁之意。
“谈判之事,必须得寸进尺。她狮子开口要马道,我只能还治其人之身,铁定要拿西六州。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虽不能最合心意,但也能皆大欢喜。”秦灼说,“西六州对段映蓝至关重要,她足智多谋,并没有直言索要,而是借马道来谈。因为她知道,我非马道不可。同样,我虽说要西六州,但对南秦最有利的,除了南六州外,便是东六州。”
陈子元瞥了秦温吉一眼,“的确,和咱们一条船上的,不是西琼。”
是大梁。
“东六州紧接大梁最富庶的几座边镇,与梁地丝茶道相通。最要紧的是,紧靠桐州。如此一来,玉龙岩的盐务将无需私下交易,直接入我囊中。”秦灼环着萧玠,又舀了一勺酪,“这才是我的心之所属——儿子,是不是?”
萧玠看得眼馋,也张嘴要喂,秦灼装模作样递到他嘴边,儿子刚张大嘴,他反而自己吃了。
萧玠眼巴巴看他吃完,又哭起来。他一哭,秦灼反倒哈哈大笑。
秦温吉坐在对面看不下去,拍案怒道:“他一个小孩,你惹他干什么?”
秦灼正嚼着杨梅,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萧玠说:“男孩子不能惯。他这么点,吃奶都要吐,吃什么冰。”
秦温吉扭头看陈子元,“我侄子怎么摊上他这么个爹?”
陈子元看着那爷俩,“你问我我问谁去……”
秦温吉吃够了,将酒杯放下,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拖就拖,怕什么。”
秦灼不再逗萧玠,将一勺酪含温了喂给他。他新理了胡茬,也不扎人,萧玠吃得心满意足,止了哭声乖乖叫他抱。秦灼一手揽着儿子,一手搅着冰,说:“她也在拖我。”
秦温吉问:“她拖你什么?”
秦灼只道:“他爹快来接他了。”
秦温吉恍然,冷笑道:“这也是为什么,你非要马道不可。”
秦灼慢慢拍着萧玠,缓缓抬眼与她对视,说:“我不会舍业,更不会弃子。鱼和熊掌,我要兼得。”
***
双方没有再拖多久。
段映蓝的军官来言:“《秦礼》记载:有不决,可问乎剑。分魏之事,我主愿与秦君比剑以决。”
西琼引的秦典,而且有过前例,秦灼不能说什么。且段映蓝虽骁勇善战,到底还是女子,体格上不如男人,怎么看都是南秦沾光。再次拒绝,只怕会被扣上轻视盟友的帽子。
秦温吉却道:“你现在能拿剑?”
秦灼说:“正经对战虽不行,比试还是能够。”
六月十五,天朗气清,秦灼于光明台前设场,与段映蓝比剑。
有一队人马自段映蓝居处前来,却未见女子身影。反是段藏青为首,在阶下勒住马蹄,抱拳道:“家姐身体不适,特遣敝臣前来代为比剑。我想秦君也不会欺家姐一介女流,非要与之相较吧。”
果然。
西琼行兵从不厌诈。秦灼若直言拒绝、强行候段映蓝比剑,那才不是个事。
他眯了眯眼,取了一条深红抹额,两指一抻系在头上。
南秦抹额用于军队仪仗。所谓军容之礼,戴绯红抹额,此制自秦高公起,至今未易。[3]秦灼如今束抹额,便是应战。
君王逢敌而不怯,要战,便战。
秦温吉侍坐一旁,见他缚抹额提剑下阶,心道不好,刚欲立起,身后便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名守城备身小跑赶来,双手捧一封帕子,气喘吁吁道:“关外、关外来了队北人,他们领头的叫卑职把这个拿给您看……”
秦温吉眼盯着台下,只随意拨开瞥了一眼,下一刻立即攥在手心。
一枚兔纽铜印。
她问道:“过河了吗?”
备身摇头道:“没有。他们领头的说:‘不越雷池。’”
“惺惺作态。”秦温吉嗤笑一声,侧身对陈子元道:“你在这里守着,段氏如有异动,当即格杀。秦灼生气,全推给我。”
陈子元不明所以,刚要问她,便见秦温吉捉刀立起,将阿双招来道:“把梁太子抱来。”
陈子元心有揣测,忙拉住她问:“干什么去?”
秦温吉将萧玠接在手里,颈上面具推上脸,青面獠牙地笑道:“杀人。”
***
郊外,千手的金阳拉满弓箭,萧恒却没出一滴汗。
云追前蹄刨地,隔着河水张嘴哈起气来。萧恒伸手抚摸它的脖颈,望着金河对岸的一线草野。
他五识异于众人,在看见旗帜前,先听到大地近乎喘息的震动。
“来了。”他说。
萧恒将头上兜帽一摘,披风解下,露出风尘仆仆、鬓毛微乱的脸。右手抓紧了缰,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梅道然骑到他身边,目视前方,说:“陛下,别紧张。”
他们说话功夫,对岸已沿河列开铁骑。江中仍有艄公打桨,如今渐到岸边,打开一方手帕道:“大政君有言,让老朽将此物奉还。”
萧恒将那枚私印接过,又问:“政君没说别的什么?”
“政君说,请一位萧郎移驾,”艄公道,“只他自己一人。”
萧虽是大梁国姓,但姓萧者亦有平头百姓,还不在少数。秦温吉如此嘱咐,艄公并未起疑。反是梅道然握住他手臂,道:“陛……郎君,要么我陪你同去。”
萧恒拍拍他肩膀,将马鞭递给他,自己解刀下马,跨入舟中。
秦温吉要见他,只能是他一个人。
金河是梁、秦界河,但真正的界碑却立在大明山。那是秦高公受封、梁高皇帝和萧恒祭过天的地方。在那里,明暗神的见证下,天子执着诸侯的手,许下了永不背弃的誓言。界碑以南的土地上,白虎旗帜插得和龙旗一样高。
萧恒登岸,由虎贲军引上高台。秦温吉盘坐其上,敲了敲桌案说:“谈谈。”
萧恒点点头。
秦温吉道:“我杀了秦灼。”
萧恒直视她,沉声说:“政君莫要儿戏。”
秦温吉一挥手,一旁侍人托一只木匣上来,隐隐透着血腥气。她推到萧恒面前,说:“要么请梁皇帝打开看看?”
萧恒手掌合在匣盖上没有动作。片刻后他收回手,道:“气腥而无腐臭,木头微湿,应是一个时辰内所杀。按匣子大小……是中型兽的头颅。”
秦温吉目光阴恻,逼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敢打开?”
萧恒手一停顿,深吸口气,将匣盖打开。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萧恒连眉毛都不动。
秦温吉问:“梁皇帝看,这是什么?”
萧恒答道:“鹿头。”
“这是龙头。龙生鹿角,我来的路上见了,心生厌烦,一刀结果了这畜牲性命。”秦温吉嫌恶地靠进凭几,搭上双臂道,“我说是龙头,梁皇帝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萧恒顿了顿,便答道:“是龙头。”
秦温吉哨了一声,帷幕后影子一动,一个黑影狂风般呼啸而来。她将匣子打下案去,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只鹿头啃得稀烂。
萧恒面无不豫,放足了姿态。
见他没什么反应,秦温吉吊儿郎当的态度消退,冷意攀上眉头。她敲了敲桌案,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还望梁皇帝有问必答。”
萧恒点头道:“必知无不言。”
秦温吉问:“你先表的心意?”
“是。”
“他原本不答应?”
“是。”
“这么算来,你们两个,是你强求来的。”
萧恒沉默片刻,还是答道:“是。”
“去年五月初五,他祝神的时候,是你和他睡的?”
萧恒略一停顿,“是。”
“梁太子本该是秦太子,你知道?”
“是。”
“梁太子提早出生是因为你的死讯,你知道?”
“是。”
“他清醒的时候破的腹,你知道?”
“……是。”
秦温吉攥着刀柄,“为了你,他生产不过十日,就要雪夜升屋为你招魂,你也知道?”
萧恒回答至此已有些艰难,说:“是。”
“原来你都知道,”秦温吉点点头,“都知道,你怎么敢来找他,怎么敢来见我?”
萧恒不说话。
“梁皇帝陛下,他在秦善手中尚能进退有余。可遇上你,这么多次,他都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了。”秦温吉用阎罗面孔盯着他,“你以为我这次在骗你吗?他继位不过一年,在南秦待的时间屈指可数。他被你套死在长安了。一个客居他乡的君王,长此以往,真的不会有人反他吗?他的大君之位,真的坐得那么牢稳吗?”
她摩挲着白虎的皮毛,一字一句问道:“你觉得这样下去,你不会害死他吗?”
本该直接提刀的秦温吉,居然先跟他讲道理。而且头头是道,字字诛心。
萧恒深吸一口气,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过了一会,秦温吉听见他试图开口:“我……”
她没有给萧恒辩解的机会,直截了当道:“你会害死他,是不是。”
萧恒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他脸上似乎裂开一条缝隙,有什么争先恐后地从后面涌出来。
秦温吉将刀往案上一丢,最后问道:“你还要和他继续下去吗?”
萧恒攥了攥手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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