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白从没这么冤过。
他夙兴夜寐,尽忠职守,熬夜看折子直到天亮,一晚上就合衣在竹椅里眯了那么一会。不等院里鸡叫,叼着油饼就上了马背,例行进宫站班点卯。五年以来,一日不辍。
为大梁鞠躬尽瘁到这种地步,是天子下诏都能坐着受的程度——当然,他也这么干过。可就是今天,李寒刚进殿还没站稳,就遭此飞来横祸。
谁都知道,他和裴兰桥跟天子好得穿一条裤子。既然不是秘密,李寒更肆无忌惮了,上下朝有事没事就跟裴兰桥扎堆。
今儿一大早,李寒见了那身眼熟的红袍,照例上前打个招呼。刚说了没几句,忽听殿外嘈嘈杂杂,就有人大步流星地冲上来。
有道是:没做过挨打的,也见过挨打的。更何况李寒还被陈子元、郑素两员大将轮番提溜过,头脑来不及反应便将裴兰桥一把推出去。
然后就被一拳打翻在地上。
含元殿内,霎时一静。
行凶者身着绿袍,官阶当为六、七品;声音清亮、出拳有力,青壮年,加冠以上,不惑以下。腰间香囊应为湖缎,青灰色,绣竹枝明月……
果然,一旁有人喊道:“杨补阙,当殿殴打上官,你成何体统!”
李寒虽做过监军,体格不至孱弱,但这当头一拳的确没能挨住。脑中正嗡嗡作响,便被人大力携起来。
那人将他往身后一拦,口中却道:“这好歹是御前,殴打大相,舅兄还是克制些。他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舅兄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
你说这话我可不困了。
出言之刻毒,用词之刁钻。如非远敌,便是近仇。
李寒踉跄着站稳,勉强看清身前人。果不其然,郑素郑涪之。
远敌近仇尚能远交近攻,碰上这位直接宿怨深重。
这扶还不如不扶,骂你都没法张嘴。
李寒眼前还一阵黑一阵白,便被人上前扯住。那人上了年纪,连声道:“犬子失礼无状,我定严加管教,大相勿怪,大相勿怪。”
温国公杨韬。
怎么说也是看他入仕的老前辈,面子还是要给的。
李寒回握过去,刚想说话,便又听一人尖叫道:“血!大相流血了!”
李寒低头一擦鼻子,还真有点红。他这个人感情就迟钝,没成想感官也是,先前只是晕,现在才渐渐疼起来。
一见大相挂彩,整个含元殿快乱成一锅粥。罪魁祸首找了半天帕子没找到,还是从他妹婿那儿薅来一块,连连拱手赔罪道:“下官冒犯,下朝必负荆请罪。还有急事,到时候定当登门致歉。”
说罢,杨峥把帕子往李寒手里一塞,向人后一指,喝道:“裴兰桥,你站住!我从前敬你是个君子,哪知你这般不识礼数!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韬丢不起这个脸,也大声怒道:“你这个孽障,御前作死吗?!”
李寒摸了摸嘴唇,嘶了一声,嘴皮蹭了一块,这回可不用撕了。他抬头一瞧,当即高喊一声:“拜见陛下!”
众臣闻声往前,果见萧恒已经到了,看样还在后殿门前站了好一会。这才抬手说:“没事,诸位继续。”
诸位哪敢继续,忙呼啦啦跪满一殿。
萧恒并不动怒,只转头吩咐秋童:“给大相拿个冰手巾。”又笑道:“如我记得不错,天下想杀他的不少,真正打过他的,一个是小郑将军,一个就是杨补阙了。这正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郑素、杨峥郞舅两个忙在阶前跪下,“臣惶恐。”
萧恒又问:“杨补阙大清早火气挺盛,总得事出有因吧。”
李寒拿冰手巾敷着脸,举了举手声明:“陛下,臣是被误伤。”
杨峥面上作难,此时却见裴兰桥出列,拱手长揖道:“启禀陛下,是臣今日与杨补阙起了龃龉。此事因臣而起,与杨补阙无关,大相更是无辜受累,请陛下降罪。”
杨韬也出列,忙道:“是犬子行止狂悖,冒犯同僚,冲撞圣驾,皆是臣教子不严,请陛下降罪!”
不管是杨氏还是裴兰桥,两方都不想说出由头。
真是奇了。
李寒以为是公事,便打岔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还臣公道,而非作壁上观。”
萧恒却道:“大相的公道自己来讨,予你全权,到时候我就听听结果,处理得好——”
李寒刚想听他能给点什么,便听萧恒说:“你自己也就舒坦了。”
好家伙,不光袖手旁观还要他汇报因果。
看来是私事。
李寒不由赞叹道:帝王心术啊。
***
杨峥一介文臣,不打则已,一打惊人。家里早就收了消息,人心惶惶,连登门道歉的礼品果子都准备好了。
但杨韬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开祠堂。
“就让他跪着,日头下了再起来!谁都不许送饭!”杨韬将戒尺一掼,大步跨出去了。
众人当即作鸟兽散。杨峥抬头仰望满墙牌位,跪得笔直。
不一会,有人挨着他手臂一道跪下,哽咽道:“对不起。”
杨峥轻声道:“没有,是哥放你去的。哥也知道,打他没道理,但就打他瞎了眼!”
他握紧女子的手,胳膊有些发抖,咬牙说:“我妹妹这么好……”
杨观音扑过去抱住他,吸了吸鼻子。
杨峥抚摸她头发,恨声说:“他裴玉清不是扬言终身不娶吗,往后朝堂五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如果敢娶……”
杨观音忙叫道:“哥!”
杨峥笑了笑:“那哥就再打他一顿。”
***
夏日倏忽,转眼入了秋。裴兰桥就如此与杨家交恶,他也不争辩,见了便绕路,从不多说一句。个中由头,李寒却一句话都没撬出来,只道私事,与国事无干。
那就无所谓了。李寒就这么撂了挑子由他去。
八月初十休沐,裴兰桥被李寒喊了去,没去他那一亩三分地,叫他直接往两仪殿来。
裴兰桥人到时,李寒正席地而坐,身旁一堆或长或短的竹篾,杂草般长着。另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纸,各色颜料,被糊得歪七扭八的小轮子,并一小罐熬好的鱼胶。
他在做风筝。
裴兰桥问道:“给殿下的?”
李寒晾着一只被染得花花绿绿的手,将风筝一立,问:“还成吧。”
一名小内侍上前摆茶,边笑道:“废了十个了。陛下给殿下新做的风筝没飞起来,大相见了,当场夸下海口,要替殿下做出天下第一的风筝来。这不,殿下天天盼大相的风筝呢。”
裴兰桥上前一看,见翅骨上各垂两条青色纸条,果然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大字。
李寒虽做得歪七扭八,自己倒挺满意,说:“一会放放试试。”又对裴兰桥道:“玉清吃茶,好茶。”
裴兰桥笑问道:“不是桃叶?”
李寒正色道:“御赐。”
裴兰桥便端起盏子,喝了一口便皱眉。
“陛下好海饮,单煮梨叶,败火。”李寒把风筝竹架子底下一沓书稿递给他,“你瞧瞧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兰桥只看了第一条,登时抬头去瞧李寒。见李寒点了点头,他才匆匆翻了一遍,愣道:“新法之事非同小可,大相何时开始筹划的?”
“约莫从御史台狱出来之后,”李寒诚恳道,“你再加点。”
裴兰桥犹问:“你想好了?陛下那边呢?”
李寒不接茬,直接道:“不加我直接上呈了啊。”
裴兰桥静静看他一会,将茶盏一撂,当即攘袖提笔,直接跪地写起来。
李寒笑了一声,将早备好的砚台纸笺给他抱来,道:“我替玉清研墨。”
“罢了,”裴兰桥也不看他,“大相还是扎风筝吧。真按您这速度,估计新法都问世了,殿下的风筝还上不了天呢。”
李寒一想,还真是。二人便不再言语,各做各的活计。
直至日头西斜,裴兰桥才停笔收卷。李寒那边的新进程是糊坏了翅子,要重头做第十二个风筝。不过他有点好,什么事都不气馁。坏一个便做第二个,坏一百个便做第一百零一个。如今中场休息,便浣了手,看裴兰桥新加的条目。
裴兰桥也席地坐下,问:“能行吗?”
“玉清,”李寒忽地叫他,“你知道家师当年变法十载,为什么还是以失败告终吗?”
他沉声道:“站在天上,顾忌太多。”
“法令向下颁布,解释却在各层官吏手中。百姓不了解,等于旧法仍未被打破,改得再好,依旧没什么用。”李寒道,“还有一点,就是有很多百姓不识字。所以这次,我想在各个州县立碑石,将新法铭刻其上,派专门官吏诵读普及,逐条逐字地解释。第一块,就在长安承天门。”
裴兰桥沉默片刻,道:“下官听闻,大相当年是因选士一事,与青公起的龃龉。”
“我能理解老师。”李寒眯了眯眼,“当年世族拥兵自重,西塞垂危,竟以发兵作为改革取士的筹码。拿西塞万万百姓的命换哪。”
他深吸一口气:“从前大梁只以九品中正制取士,家师变法,虽未废此制,但并行科举。世族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为救西塞,家师不得已作了退让,废科举,只留九品中正一家独大。但玉清,士子们肯吗?寒窗苦读十载,一夕化作泡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往后,富贵的,子子孙孙青云直上;贫贱的,世世代代烂在泥里。”
李寒长叹一声:“我知道老师的苦衷,但选士不能退让。言官是百姓的口齿,士人是国家的良心。什么都可以当筹码,良心不可以。一个国家的良心烂了,百姓就会对它失去希望。农民不再种地,将士不再战斗,权贵轧着他们的尸骨过去,还会觉得硌了车轮,往他们血里唾一口。如此以往,何国不亡?”
他们正论到此处,门前帘子一打,萧恒快步近来,脸色不怎么好,却先问:“你们议到哪里了?”
裴兰桥对他一揖,道:“正到取士一节。”
萧恒也从他们跟前盘膝坐下,拿起李寒糊坏的一对轮轴,道:“说说吧。”
裴兰桥道:“取士再分三科,农科、商科、工科,应试者可口述,由两名誊记官整理为文稿;开女试,男女共同应策……”
萧恒打断道:“还是为女子专设一科吧。”
裴兰桥笑道:“陛下,谁说女子不如男。”
萧恒摇摇头,“非也。只是当今女子读书者太少,和男人的确有所差距。如果男女同策、同题竞争,这才是不公平。这样一来,女人难以出头,女试只成了一个堂皇借口。”
李寒似有所思,接道:“那就不如先单开女试,替女子撕开一个口子。女人能读书做官,她们家中自然也会支持。等到女子读书成为天下大势,再男女同科也不迟。”
萧恒颔首,道:“天下本就不公,我们倘若一上来就强求公正,那才是真的不公正。”
李寒赞叹道:“陛下,真有你的。”又转脸看裴兰桥,说:“玉清怎么愣了。”
裴兰桥哦了一声,笑道:“臣是想,得逢陛下,三生有幸。”
萧恒这时本当说笑揭过,如今却只摇了摇手。李寒瞧他一进来便似有心事,当下这神情却像做了决定,便问道:“陛下前来……是有事商议?”
萧恒捻了捻手指沾的颜料,说:“渡白,京城和阿玠还是要托付你一段时间。”
“齐帝亲征,集结五十万大军,已至我西塞边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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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九十四 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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