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阿子只觉萧玠今日有些不对。确切说,是在沈娑婆离去之后。

他踩着沈娑婆的脚步进门,见萧玠已更换了新衣,整张脸红得叫阿子误以为他是发热。阿子去收拾桌案,却没再见郑绥送来的那封信。

阿子正疑惑,便见他从脸盆里掬了把冷水,砰地一声泼到面上。声音太过响亮,简直像个水巴掌。

阿子心中一惊,萧玠已抬头瞧他,水流涔涔滑落,狼狈得像淋雨也像流泪。

萧玠道:“你去忙吧,衣裳我自己洗就成。”

关于洗衣这事,源头还在萧恒。除礼服之外,萧玠的日常衣物萧恒很少叫旁人劳动,基本是由自己和阿双来洗。等萧玠大些,病情也不太反复,这些活也就交到他自己手上。

只是这衣裳今日才上身,萧玠虽爱洁,却也不到半日就要清洗衣衫的程度。

萧玠的古怪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他做晚课前,尉迟松带来最新消息:凶犯已擒拿归案。

是以萧玠匆匆赶到时,已有一个乐工服色的年轻人五花大绑地押在地上。

理所应当地,像演练过一样。

萧玠心中没的惴惴,问何仙丘:“确定是他?”

何仙丘道:“禁中各位将军查出的人,他口供不对,而且身上还有抓伤。”

萧玠点点头,走上前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答:“奴婢卢小青。”

自称奴婢,没有阶品。

萧玠问:“你的职位是?”

“奴婢刚进仪仗队,尚无供奉,现在打羯鼓。”

“羯鼓手——那你和春玲儿是同僚。”

“是。”

“你为什么杀她?”

卢小青头颅低垂,“奴婢找她借钱,她不给,起了口角,奴婢一时失手……”

萧玠捏着腕上铜钱,看了他一会,又问:“你常找她借钱吗?”

“也不是经常……隔三差五的。”

“你为什么找她借钱?”

卢小青嗫嚅,“奴婢闲时……在安仁坊押了只鸡,平时花两个子,图个乐子。”

萧玠眉头渐渐皱起,“斗鸡,还押钱?”

卢小青慌忙伏地,“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没图几个钱,只是平时不大痛快,去买个消遣罢了!”

萧玠语气没有半分放松,“卢郎,你这是博戏。陛下三年前就严禁民间赌博,你是全然没把圣命放到眼里!”

卢小青身伏于地,觳觫不止。萧玠气息渐渐平定,开口再问:“为什么是她?”

卢小青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样问,抬头时正对上萧玠的目光。萧玠盯着他眼睛,继续问:“她很有钱吗?”

“是、是,这小娘有不少私产,大伙都知道……”

“但据我所知,春玲儿这个品级的俸禄虽不至于短缺,但也绝不丰厚。她从哪里来的这些钱?”

卢小青有些慌乱,“奴婢、奴婢不知道……”

“噢,你将她的钱款打听得清楚,却没担心过她所得是否不正,自己又会不会掉进是非堆里。”萧玠又问,“那你是怎样向她要钱?”

“奴婢就是直接向她讨要……”

“我是说之前,第一次。”萧玠看着他,“是勒索,威胁,还是拿住她什么把柄?卢郎,你难道要本宫相信,她心甘情愿地将财物双手奉上?”

卢小青忙道:“奴婢就朝她索要过这一次,她不肯给,奴婢一时不慎……”

萧玠笑了笑,“你方才还说,‘隔三差五’地找她要钱。”

卢小青张口结舌,面白如纸。

萧玠缓缓道:“卢郎,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要晓得,我不是要你的命,说不定是要救你。你背后若有隐情,或者还有同谋,就此招供,可算戴罪立功。”

卢小青张了张嘴巴,眼珠滚动几圈,不由自主看向萧玠身后。

他在看谁?

萧玠紧忙随之看去,尚未从拥簇众人里找到对象,已听四周惊呼声起。他猝然转身,见卢小青猛然撞到一旁龙武卫的刀刃之上。

血溅当场。

萧玠无意识擦了擦脸,看着手指,突然有些眼晕。

血。

谁的血?

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不自主抬头,面前,李寒正垂首冲他微笑。

萧玠知道他那颗头又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他心中默念,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次。

……

“殿下,殿下?”

阿子冲上前掩住他的时候,萧玠才发现自己正浑身发抖。他的意识从多年前的腐烂气味里挣扎出来,睁开眼。卢小青仰面躺在地上,颈上开了个半大不小的口子。清心阁的粉墙上像刷了一道红漆,如果当场有镜子能照,萧玠会发现自己也被漆痕刷成半边红脸。他不知道卢小青倒地之时,腔中一股血箭穿过萧玠脸颊,准确无误地射在粉壁靶子一样的裂纹上。萧玠无动于衷,任由脸上鲜红淅淅沥沥,雨落池塘般,坠入卢小青身下积聚的血流。

萧玠没有喊人来救,脖子断掉半拉,华佗来了也得砸饭碗。他有预感,今天会出事,甚至是死人。自从再次踏入清心阁,他就嗅到一股奇异的气味,这是他的经验之谈,这味道和当年昆刀嘴里的腥臭味和苏合搽脸的香粉味一模一样。是糖浆放潮之后甜蜜却涩口的味道。阴谋的味道。

见他一动不动,阿子心中直鸣警钟。他想起初入东宫侍奉时,他的师父秋童叮嘱过一件极要紧的事。

当时,秋童领他穿过回廊,走向后院,阿子看到东宫□□居然摆放棺材一口,上头积灰一层。

不等他开口,秋童已语重心长道:殿下七岁那年,经历一件大事。自那之后,殿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睡在这里。

秋童看了看棺材,有些不可思议。

师父秋童手掌放在棺面上,道:又过几年……嗐,所幸那时候小郑郎进了宫,日日夜夜守在身边。殿下不睡,他也熬,殿下要躺寿材,他先自己躺进去。这么日复一日,才生生把这习惯给磨过来了。

说到此,师父长叹口气:殿下前年睡觉身边还离不开人,要么是你双姑姑看着,要么就是小郑。陛下么……冤孽——以后殿下就寝,你先在殿里待上两刻,待他睡沉再出去。还有,殿下若是再受什么惊吓……你仔细夜间看紧他。殿下那一段,梦里会行走的。有一回双娘寻不着人,东宫六率都出动了,结果殿下自己走去甘露殿在陛下身边躺着;还有一回……

师父说到这里闭上嘴,隐晦道:你也瞧见,院里那口井被堵了。

阿子半天说不出话。

从外头看,萧玠虽然孱弱优柔,却是个精神健康的人。但从师父描述里,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悬崖之外。阿子不知道他是凭靠什么意志才能单脚站立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打击会叫他不受控制地落下去。

阿子紧紧握住他衣袖,萧玠回过神,却以为他在害怕,反手握住他。

萧玠道:“继续封锁现场,在场所有人,由龙武卫就地关押问询。另外,卢小青的根底,明日之前报到我阁子里。”

他记得卢小青最后的眼神,他分明在看什么人。

背后的那只手伸到了现场,就算擒不住它,萧玠也必须断其一指。

***

萧玠一声令下,卢小青案接续着春玲儿案,在行宫里紧锣密鼓地盘查起来。这跟皇太子的平日作风大相径庭。回去路上,连阿子都听人窃窃私语道,别看咱这位储君殿下吃斋念佛,长大了却未必心慈手软。

他抬脸去瞧萧玠,萧玠已擦净血迹,颊上却染开一团可疑的粉红。萧玠轻轻道:“只盼这事能尽早了了,了了,不知能不能赶去崤北犒军。”

阿子听出他竟生了亲自犒军的决心,斟酌道:“崤北苦寒,殿下若去只怕又要生病,不若等小郑将军凯旋相见,又不急于一时。”

萧玠道:“回来,他就要定亲了。”

阿子没闹明白,小郑定亲和两人相见的时间早晚有什么干系。但听萧玠语气,这似乎是一桩不容商榷的大事。他一直晓得,萧玠脾气虽软,主意却拿得极定。但见他萧玠神色,心中更是不解。

决定去见郑绥,他似乎并不开心。

阿子心中还记得秋童叮嘱,只怕萧玠再出什么事,使劲浑身解数地打诨逗乐,萧玠虽也笑,笑却不进眼睛里。瞧着天就要完全黑了,阿子一颗心越来越沉。

行宫虽没有棺材可睡,可谁知太子会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

他见萧玠连晚课都不做了,绞尽脑汁地找话:“殿下有阵子不弹琵琶了,今晚有没有兴致?”

萧玠将一碟果子递给他吃,淡淡笑道:“不了,也没有琴来和。”

阿子灵光一闪,“琴虽没有,可这里不是有把现成的琵琶吗。”

***

内侍阿子延请我到西暖阁,说太子雅兴,想请我合奏一曲。

实话讲,白日撞破那事我多少不大自在,却难以外道,便遵命而行。阿子晓得萧玠喜静,送我进来便带上门走了。

窗户开了半扇,清辉落地,像一片剪好的明纸。我抬头,见萧玠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没有束发,一头好头发就顺着手臂泻了一身。他平日很注重仪容,我见他竟失神至此,难免有些心惊。

我关上门,他才恍如初醒般,拢发整理衣衫,放下双腿坐好,客客气气对我笑:“辛苦沈郎跑一趟。”

我忙道:“殿下折煞小臣。不知殿下想弹什么曲子?”

萧玠抱过琵琶拿起拨子,“你随意,我跟你。”

我沉吟片刻,挥手拨动琵琶。

第一个音符破开琵琶的喉管喷溅而出后,应当立刻刺中了萧玠。我看到他剧烈颤抖一下,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弦紧追我的弦抖擞起来,他的音和着我的音缠绕起来。我轮指像切断树枝他划拨像打翻漆盒,我们音乐的胶漆相遇融合然后水乳难离。我看向萧玠时他也在看我,月光下,我或许模糊一片,但他却纤毫毕现。我很难说他脸上的神情是动容还是冷静。他没有表情。

一曲毕,余音静静沉淀,像我们血液蒸腾的雾气。萧玠松开拨子,轻轻舒一口气,“沈郎弹北琵琶,竟知道南秦的调子。”

我笑道:“南音大多婉丽,独秦曲骨气刚烈,臣着意学过一段。”

萧玠亦笑道:“倒不见得全然刚烈。”

我应是:“是,就像臣与殿下初见,所和的那首曲子。”

萧玠和我四目相对,最后只是道:“一首童谣,哪里有什么骨气。”

他有心揭过,我便顺应不提,道:“臣听殿下的音有些涩,是不是弦松了?”

萧玠忙看面板,有些赧然,“我这些日没有心思,也没瞧它。”

我道:“臣僭越,不知能否一观?”

萧玠起身递给我,我接在手,从头到尾检查一遍,道:“没有大问题,臣先给殿下擦擦弦,过两天再来上油。”

萧玠忙道:“不必这样麻烦。”

我笑道:“纯粹是臣做这一行的毛病犯了,见着好器,难以释手。”

话至此,萧玠便没再推脱,我从怀中取出帕子,每根弦都仔细擦拭一遍,又重新试音,稳妥后交换给他。萧玠道过谢,又取了糕点请我吃,叫我觉得自己不像臣属倒像个客人。

我拿了块糕在手,珙璧形状,是合欢糕,心知他不认得,便问另一件事:“听闻殿下今日在清心阁受了冲撞?”

萧玠道:“无妨,卢小青虽死,却是受人指使的印证。顺藤摸瓜,总能找到真相。”

我沉吟片刻:“先是春玲儿,又是卢小青,这二人接连出事,不知背后是多深的浑水。臣只怕殿下卷入其中,鹤驾有危。”

萧玠笑了笑:“沈郎,皇宫是天底下最大泥潭,我生来就在潭子底。”

我看出他心意已决。

我叹息一声,起身一礼,“臣会再来给琵琶上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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