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鳳重回天界时,天色已晚。星河璀璨,流萤缀琼枝。仙娥舞袖拂云霭,玉盏映月华,远处灵鹿踏碎银辉,梵音随晚风漫过琉璃阙。
路上,屏翳帝君遇见了他。微微一笑道:
“三殿下,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安置?”
扶鳳恭敬的行了一礼:“历劫时还有一些事情未曾解决,所以小辈下凡去见历劫时的一位朋友。”
“原来如此。你师父最近身体可好?”
“应当一切安好。”
“他前几日同我抱怨,说自己的头痛又犯了。”
扶鳳闻言,脸色一变。
“我知道了,多谢帝君提醒。”
屏翳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夜晚的朝云殿,扶鳳站在宫殿之外,正在思索应不应该贸然闯进,却惊奇的发现宫殿门并没有锁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内仅设一方素木案,案上置青瓷瓶,插着两枝雪色寒梅。四壁无雕饰,只悬一幅水墨竹图,地面铺浅灰云纹石,夜风穿窗,携来阶前松影,静得能闻梅瓣轻落声。
扶鳳脚步很轻,慢慢的来到床前。
祭鸿的床上,有薄薄的帷幕。算起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进过师傅的寝宫了。
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扶鳳大着胆子,掀开了纱帘。
祭鸿此时双目紧闭,显然已经睡着多时。胸膛规律地起伏着,周围燃烧着的是他最喜欢的使君香。
扶鳳不敢打搅,正准备离开,却突然注意到对方紧皱着眉头,薄唇紧抿,手指略微攥紧着锦被,似乎是在梦中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
下一秒,扶鳳的手被猛地攥住,他震惊的差点忘了呼吸。
师傅瘦削的手攀着他的胳膊,他想要掰开,但是师父的手劲却大得惊人。
扶鳳尝试着用手轻轻抚上师傅的额头,只觉得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
“师父,您发烧了?”
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
没有回答。
额间的云纹闪着光亮,祭鸿却没有丝毫要醒来的痕迹。此时在床上的他脆弱可欺,和平时严厉板正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竟然让扶鳳在这样紧急的关头伸出一丝绮丽的幻想。
但下一秒,他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恢复神志。
扶鳳只感祭鸿的手温度很高,要将他的皮肤也灼烧起来似的。
他抿了抿嘴唇,用力挣脱开。
然后飞快的退下,行了一礼,丝毫不管祭鸿还处于睡梦中。
“弟子唐突,请师傅恕罪。弟子先行告退!”
然后飞似的离开宫殿。出门就撞见一个小仙娥。
姑娘看三殿下满脸涨红,有些惊讶的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让医师来朝云殿,师傅发烧感冒了。我先离开了。”
而此时的朝云殿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屏翳坐在祭鸿床头,刚刚还紧闭双眼的祭鸿此时早已睁开眼睛,满目清明。
屏翳手持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手,他脸上噙着笑意:“祭鸿,看来三殿下对你,并无这些旁门左道的心思啊。”
祭鸿坐起身,身体还是有些发烫。
他瞪了说风凉话的屏翳一眼,“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不过他倒是真关心你,我不过就提了一嘴,他便上赶着来你这里。只不过嘛,反应有些激烈了,估计是有贼心没贼胆。”
“你说过够没有?”
“哈哈,祭司大人不高兴了?自己徒弟对自己这么关心,要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明知道我没这些想法。”
“如今你怎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来了,真是无趣。这些天我还是不要在这天上呆着了,毕竟几天之后那局面,真是想都不敢想。”
祭鸿抿了抿嘴唇,看着朋友一下子消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亮。过了一会儿,药王急匆匆的赶来,说是扶鳳让他过来的。
祭鸿被诊断出是轻微的风寒。
第二日,扶鳳像往常一样来朝云殿看师傅。
他跪在白玉砖上,恭敬的挺直身板,只是眼神并未直视祭鸿。他这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让祭鸿生出几丝恼火。
因为风寒的缘故,他说话稍微有些不清楚,带着浓重的鼻音。此时依然坐在床榻上,表情严肃的看着扶鳳。
“还有几日就是你生辰大典,从此以后就是个大人了,先天尊交代我的事情我也算完成了。”
扶鳳感觉他话里有话,不由抬头与其对视上。但是他微微一愣,因为师傅此时只穿了薄薄一件薄衫,肩膀很瘦削,眼眶泛红,鼻尖也在微微泛红。斜睨着自己,竟有些病中西施的模样。
“昨日晚上,是你为我叫的药王?”
“是弟子,帝君告诉弟子,师傅身体不适,弟子担心师傅状况,于是就吩咐药王来看看。”
“嗯,”祭鸿轻微扶额,“亏得你一片孝心。”他突然觉得一阵牙酸,从前把小徒弟教的太拘谨懂礼,如今设了陷阱竟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摆了摆手,“好好去准备准备吧,这些天别累着自己。”
看到扶鳳依然没有走的意思,他轻轻皱眉。
“怎么了?有心事吗?”
扶鳳轻微嗫嚅道:“师尊,神君的事情,我一直……”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祭鸿微微拧眉,语气斩钉截铁得让扶鳳微微愣神。
“这都是他的命!”他轻轻拢了拢衣服,慢慢的走下台阶,走到徒弟面前。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看着他黝黑的瞳孔,一时间思绪翩跹。
理智告诉他,还有几天,他们的师徒情分已尽,而且会走向完全的破裂。他明明谋划了这么多年,却在临门一脚时,偶然犹豫了。
看着陷入自我怀疑中的扶鳳,祭鸿实在有些不忍心:“子殇,我只问你一句,你杀了他吗?”
“没有。”
祭鸿释然一笑。
“那你为何要害怕呢?既然你清清白白,就无需担心。等到一切事情过后,我会查清楚的。”
他给了对方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后,扶鳳竟然真的相信了。他一只手轻轻攥住祭鸿的骨节分明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面颊处,轻轻地摩挲着。
祭鸿可以感受到传导到皮肤上的热气。
“师父,你曾经教导过弟子,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君子以德修身,要知错能改,他死在我面前,所以我……”
“没关系,你是尊贵的天族三殿下,没有人能够责罚你的。”
看着扶鳳离去的背影,祭鸿只觉得心口发痛,一阵酸楚又涌上心头。
刚才那些话,其实他自己都不信,从前他只觉得那些话讽刺,现如今他却将这些迂腐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自己的徒弟。虽然是他复仇的利刃,但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
就在他再次犹豫时,他的识海中好像被一把利刃狠狠地搅弄,直到变成一团浆糊才能停止似的,剧烈的头疼让他不得已扶住栏杆。没有其他心思再去想这些事情,他再次沉沉睡去。
扶鳳虽然在师傅面前装得一副释然的模样,但依然惴惴不安。回到自己寝宫,却发现早就有一位不速之客在那里恭候他大驾。
他看着眼前人,迟疑的问道:“二哥?”
巫山远一袭红衣,大马金刀坐在堂上,看着匆匆赶回来的三弟,丝毫没有一点客人的自觉。他邪魅一笑:“怎么?不欢迎二哥吗?你我兄弟数十年未见,这些年,子殇被祭司大人教的很好吗!”
扶鳳微微拧眉,他对于巫山远这种肆意妄为的态度十分不爽,但是迫于手足之情,他依然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二哥说笑,如今贸然到访,小弟有失远迎,还望二哥恕罪。”
“恕罪?我看你这态度也不诚心啊,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天尊之位拱手让给我,我便消气了,也恕了你这怠慢兄长的罪过。”
扶鳳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指节泛出一点白——那点藏不住的不爽像根细刺,扎得指腹发紧,却又被他强按下去。
“天尊之位乃是父神仙逝之时指派,小弟虽然诚惶诚恐,但面对这份重托,以及师傅的重视,即使万般无奈,也不得不承担。更何况,当初父神征战四方,我母亲宴月女君率全族之力鼎力相助,将那四方凶兽斩杀干净。我若甘愿将这重任拱手交与兄长,岂不是有损我凤族敢打敢拼的风姿?”
巫山远有些不耐烦,他斜眼瞧了一下扶鳳,怒火强压于心,只是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说了玩玩的,你又何必当真呢?只不过,我来此处时听闻一件事情,想要和三弟分享分享——”
“你母亲宴月女君表哥玄昭神君前不久被发现死于丹穴山,山上被封印的亡魂到处逃窜,惹得山下凡人和生灵不安。我又听说,前不久你刚刚和祭司大人拜访过神君,不知你对这件事情作何看法?”
扶鳳在听到“玄昭”二字时,瞳孔骤缩,而这一点细小的变化被清晰地捕捉在了巫山远眼前。
他出身低微,从小就不受重视,本来一生只能止步于狐族少主,却没想到父神身死,本以为能够有机会,却没想到被托孤在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三弟面前。让他一直觉得不服气,后来他竟然意外得知,扶鳳心心念念一心敬仰的师傅,居然怀有二心。
那日,一直深入简出的天族祭司大人来到涂山狐狸洞,看着借酒消愁的巫山远。整个狐狸洞里一股腥骚味,与宛如谪仙一般的祭鸿十分不符合。
巫山远斜眼打量着他,一缕酒液从他的嘴角滑落,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祭司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啊?”
“巫山远,天族二殿下。曾经伙同涂山狐族长老,意图在储君的饭菜里下毒,还对自己哥哥图谋不轨……”
“你他妈!”
巫山远登时间拍案而起,连忙遣散了众人,瞪着眼睛看着祭鸿。对方只是背手而立,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巫山远。
“你想干什么?抓我回天族?”
巫山远承认当时自己确实鬼迷心窍,在得知登上帝位无望之后,听信了那个蠢货舅舅的话,居然妄图在扶鳳饭菜里下药,结果还没被端上去就被发现,不仅害得自己的爪牙全部被打死,连自己也备受怀疑。
至于虞世明的事情,巫山远悄悄在手上凝结剑气——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祭鸿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他绝对不能让这件事情传出去,不然的话,无论是他还是大哥,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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