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药拉环卡住的时候,夕阳正斜斜地切进河谷,把断桥残石镀上一层暗红。钟世铭蹲在桥墩底,左手攥着竹杖,右手食指勾住那根细铁丝——铁丝另一端系在三颗手雷的保险销上,稍一用力,销片就能飞出。可此刻,销片被一块崩裂的水泥屑卡住,像被铁钳咬住,纹丝不动。
“老钟,快点!”郑大川在桥南头低吼,金牙被夕阳映得发红。他身后,一中队已贴墙根展开,枪口指向坡顶——那里,日军增援的先头小队正沿公路奔来,皮靴踏石,“咔啦咔啦”,像一串催命的梆子。
钟世铭没抬头,他吐出一口白气,把竹杖横咬在嘴里,空出双手,指甲抠进水泥缝,一点点抠碎那块碍事的屑。血从指缝渗出,顺杖身滴进水里,立刻被冰凉的涧水卷走,只剩一缕淡红。
“咔哒”一声轻响,保险销松动。他右手食指再勾,销片飞出,手雷引信“嗤”地冒出白烟,像一条突然昂头的白蛇。他顺势翻滚,落水,身体紧贴桥墩凹处——
三秒后,桥墩底部“轰隆”一声闷响,火光从裂口喷出,像巨兽呕吐。整座残桥先猛地一鼓,接着像被抽了脊梁,桥面断成几截,重重砸进河谷,激起数丈高的水柱,水柱被夕阳映成橘红,像一堵突然立起的血墙。
断桥完成使命。日军增援被阻在彼岸,机枪子弹扫过来,打在断石和水面,溅起红白相间的水花,却再也够不着南岸。
钟世铭从水里爬出,浑身湿透,却顾不上喘,抬手一挥:“撤!”
队伍沿涧底疾走,脚下碎石被血水浸得湿滑,每一步都“咕叽”作响。顾清和带卫生员走在最后,担架上躺着腹部贯穿的老铳——郎桥炸点由他点火,撤退时却被对岸流弹击中,肠子被打断一节,血顺着担架布往下滴,落在石头上,像一串暗红的念珠。
老铳脸色白得发青,却还笑,缺耳在夕阳下微微颤动:“郑队……我兜里……还有半块压缩饼干,别糟蹋了……”
郑大川没回头,只把金牙咬得咯吱响,大步走在前头,肩膀却绷得紧,像扛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涧底尽头,是鹰嘴岩。岩嘴突出,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刀,刀背朝北,刀锋朝南,崖下百丈深涧,水声如闷鼓。岩嘴背后,有一片天然石缝,可藏人,却藏不下担架。队伍被迫停下,顾清和蹲身检查老铳伤口,手指在血水里摸索,摸到断裂的肠系膜,她抿紧嘴角天然上扬的弧线,低声道:
“得手术,立刻。”
手术台,是两块平整的断石板,铺着红绸被面——被面已撕去大半,只剩中间一块,被血浸透,像一幅未完工的印花布。顾清和用日军急救包的剪刀,剪开老铳衣襟,剪断腰带,露出腹部创口——弹孔入口小,出口却撕裂成拳大,肠管外露,断端污秽。她抬头,目光穿过暮色,落在钟世铭脸上:
“要麻药,要热盐水,要干净水。”
钟世铭没犹豫,他转身,对身后战士道:
“找水,找柴,找锅,十分钟后,手术。”
战士们立刻散开,有的去涧底取水,有的去岩后拾柴,有的拆下自己绑腿,洗净,当纱布。郑大川蹲在岩嘴边缘,用大片刀刮岩面,刮出一层平整,当手术台底座。他刮得用力,刀背与岩石摩擦,发出“嚓嚓”声响,像深夜磨镰刀。
十分钟后,火起,锅沸,水热。顾清和用盐水洗手,手指被烫得发红,却不敢缩。她深吸一口气,左手镊子,右手剪刀,开始手术——剪除坏死肠管,清创,缝合,每一针都像在缝补一件随时会碎的瓷器。老铳咬着毛巾,一声不吭,只有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砸在红绸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手术持续半小时。最后一针打结,顾清和抬头,夕阳已沉,只剩一线血红的霞,挂在鹰嘴岩的刀锋上。她吐出一口白气,声音轻却稳:
“活了,但得静养,不能再走路。”
老铳咧嘴一笑,缺耳在暮色里微微颤动:“那就……抬着我走……老子还没看够……新四军的旗。”
钟世铭点头,他转身,对队伍道:
“做担架,抬着走,连夜去苏南。”
战士们立刻行动,有的拆下步枪背带,有的砍下树枝,用红绸被面绑成简易担架。老铳被抬上担架,血顺着担架布往下滴,却不再喷涌,像一条被驯服的蛇,缓缓滑进夜色。
夜色降临,队伍沿山脊疾走。脚下,郎桥河谷还在冒烟,断石残梁被夜色吞没,只剩水声如闷鼓,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心上。身后,日军增援的电筒光在河谷来回扫,像几条不甘心的蛇信,却再也找不到目标。
钟世铭走在队首,竹杖点地,杖头挂着最后一缕夕阳,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他抬头,望向更北的山脊——那里,雾幕背后,公路像一条灰蛇,蜿蜒通向苏南地界,蛇头已断,蛇血未冷,却再无力昂首。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走,去苏南,去下一场火。”
身后,一百零六人跟着他,像一把被血磨短却依旧锋利的刀,继续向北。夜色里,只有担架上的老铳,偶尔发出一声轻咳,像替那些再醒不过来的兄弟,敲了一下活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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