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辰北路七城全然收复。
钧帝对于北顾军捷报,以及其后传来的“将驻守辰北边境”的消息,始终未表露过多态度。
亦或者说,帝虽对彦北顾与莫清州擅自议和之举心存不满,但辰北既已收回,且北顾军就地驻防边境,虽有与肃风势力私通之嫌,却终归好过这支智勇之师浩荡回朝、直入京都的风险。给彦北顾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将军王怎样的封地,恰恰也是他的下一步考虑。如今看来,驻辰北边境,也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底,莫清州此举,虽有僭越之嫌,却仍合帝心。
这一程悄然落幕后,莫清州一直陪着彦北顾养伤。
她身为女儿家,女工是算拿得出手,厨艺确实实在为难。她为他做了几次羹汤之后,看着他佯装好吃的表情,觉得实在不必如此,后来也不做了,只在其他事情上用心侍候。
她从肃风部回来时,他的伤其实也已拆线,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里,彦北顾常常觉得,莫清州对自己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好。
她之前对自己也很好,但如今的这种好,与之前相比似乎多了些亲近和放松。他思来想去,也是,想来她也该放松了,如今在外无战火纷扰,在内军营中全是可信之人,就连帅帐门口守夜的侍卫她都遣散了。
白天,她就陪他去军营里转转,盯着他提醒他,不让他过度用力以免崩开伤口。傍晚,她会让他斜靠在她身上,二人有时一起琢磨琢磨军策,有时闲聊两句。
“全国之内就只剩下半个安瑰路未收复了,我们如今守在辰北,不知陛下下一步会怎么打算。”彦北顾躺在她怀里,伸右手去蹭了蹭她的脸庞,自然而然地吐露出心中的担忧。
莫清州合上了手中仍未有头绪再解的军策,将他的手拂下。
已近深夜,帐内烛火几乎要燃尽了。昏黄的烛光照在他仅着薄薄单衣的身躯上,莫清州的目光扫过,他胸口那道出于自己的浅伤似是完全消散了,自他们认识起,较深的新伤只有右肩上这一处了。
“那本《霁军将略》我擅自做主,前几日随献捷之物,呈递给皇后娘娘了。”莫清州向来负责战后献捷,即将斩获敌中珍宝或旧物,按礼制分献于朝廷和中宫。而她将这本似乎足以让朝廷战无不胜的册子,暗中呈递给皇后娘娘而非陛下,是有诸多考量的。
“安瑰路那边禁军与霁兵多年僵持,若将略呈与陛下,陛下或会因信心骤增而蓦然进攻,说不准反而因操之过急而失了先机。”
彦北顾听了莫清州的话,先是有些惊讶,继而点了点头以示赞同。这最后几分的僵持局势,就真的是两国之间的较量了,他们无从预料,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助力了。
“你说,”莫清州也累了,向下串了串身子,半躺着,“陛下会不会调冷大人去安瑰?”
彦北顾的头靠在她的腰侧,听了莫清州此问,又在头脑中沉思起当前局势。
其实他们知道的,还是太少太少了。
这战火虽将熄,大局或将定,但其实还有诸多疑问没有解开。例如这些年来,莫清州也听说过陛下曾多年受制于皇后的传闻,那么皇后娘娘的权势是来自新臣还是旧臣派?冷齐贤要的这军策之秘,又是新臣还是旧臣派的助力?
“自我肃风和谈成功后,冷大人似乎一直在压抑心中的烦闷焦躁。”
“且他所要的灭肃风……无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莫清州紧皱的眉头未展,“似乎只有北霁才会想要灭肃风……”
话音未落,帐中烛火忽然一颤,随即骤然暗下。他们二人都没多想,只觉得是烛火燃尽了,也不必再添了。莫清州轻轻起身,想扶正半倚着的彦北顾,让他睡得安稳些。但忽而,一道寒光,裹着倏忽的风声与杀意,从她眼前猛然逼近。
黑衣蒙面,瘦削身形——那轻灵魅影并非屈文,至今仍在军中!
待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莫清州缓缓抬起头,目光静静地望向黑衣人的双眼。
彦北顾欲反手举刀,却被莫清州抬手挡住,护在他身前。
轻灵魅影一出二出皆为军策,如今出动,想来也不过是为威胁她快解军策。那短刃在她面前,毫无落下伤人之意。
那么若只为此目的,冷大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从轻灵魅影的那深不见底的冷静眸色中,看出了隐约浮着许多种情绪——愤恨、压抑、急躁,像热锅上翻滚不止的水汽,仿佛下一瞬就要沸腾爆裂。他是将这军策之密,在这安瑰局势的敏感时期,看作了动摇大局,甚至全局的关键。
此时,莫清州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轻灵魅影,正是冷齐贤本人。
如今看来,当年扬州路那晚“愿者上钩”,轻灵魅影被彦北顾刺伤耳畔,冷齐贤手里或许不如莫清州所料,仍有诸多良药,不必用莫清州所给的混了雄黄的紫草粉。况且这些年征战以来,冷齐贤所展露出的药材储备与用药精细,那点轻伤,不过耳际一创,半晚时间,足以让他恢复伤耳。
可若冷齐贤便是轻灵魅影,那他又怎会在当年便对彦北顾的招法武术了如指掌?——除非,军中至今仍藏有未现的叛徒,将彦北顾之术悉数泄露于他。
“我知道了。”莫清州看着那轻灵魅影的眼睛,轻轻顿首。
今日此举,他似乎是在向莫清州坦明:冷齐贤是天子近臣,而轻灵魅影是冷齐贤爪牙。他以轻灵魅影之身现身,而非冷齐贤之身,正是要告诉她——要军策之密,许她“天下清明,百姓长安”的是冷齐贤,而非陛下。
她莫清州应该在此敏感时刻,无论如何,都站在他冷齐贤这边。不若,他可亲手杀她。
话音落,那轻灵魅影目光转而冷静,看着她良久,最终缓缓收了短刃,整个人便如一道影,瞬间没入帐外黑暗。
莫清州感觉到身后的彦北顾长舒了一口气,转身过去,轻轻十指扣住他的手。
彦北顾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那本伴了他们多载的军策,目光微沉。
是他小看这本军策了。
自始至终,他以为霁钧之间,是外战,是大局;而军策之密不过是朝臣两派之内乱,他身为攘外的将军,无所涉足,但——
风暴只起往往不在远方,而在其中央。内乱牵动外患,而此外患将息之时,或又会因内乱生出源源不断的风波。
“南下。”彦北顾在她耳边坚定地说。
莫清州一愣。
“仅你我二人秘密南下,暂避风头。”彦北顾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扬州路东郊旧址,老军师惨死那幕。
彦北顾知道,若如他们所料,这军策是内乱之中心,风暴之中心,在此千钧将倾、局势未决之时,莫清州解得出,或解不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就算她有那冷齐贤所承诺的“天下清明,百姓长安”的愿景,也不必在此时,做了政治角斗的牺牲品。
莫清州垂眸沉思了良久,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光阴似箭,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想起扬州城外的初见,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还带着少年锐气,眼中锋芒逼人。
而今,指尖所触——他的面庞骨骼轮廓更分明了些,似是能感受到皮肤之下微微浮动的筋骨。经年风沙雪雨,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思索过自己的归处、自己的退路,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一个有他的未来。若能和他相守,此生也总是无憾了。只是,这样的愿望,于她而言,已是太过奢求了。
“良剑需藏锋,这个道理我懂的。”她点了点头,心中还生出另一点小心思。此时陛下需北顾军稳定辰北边境,大概不会调北顾军去安瑰,即使他们偷偷南下被陛下发现,也不过是治他们一个玩忽职守的小罪。
但若能南下,与他共度一段不问世事的时光,于他们而言,是极其难得的福分。莫清州想,就算她未来真正深陷进退两难的死局,有了这段时光,她的人生,他的人生,都也算的上是圆满了。想到这里,她还是难免眼中泛起泪水。
“可秘密南下,我们去哪里,哪里的百姓不认识你这个大将军王?”她捧着他的脸,笑了笑。
“成南,”他不知道她想到了自己可能还是会陷入进退两难的死局,只看着她的面庞绽开了笑颜,“我初于成南起兵之时,领军者众,而我尚无名声,成南百姓多不识得。”
“且鹤川城今年局势已稳,又重开了诗会,熙熙攘攘,倒也算热闹。大隐隐于市,正是最安全的去处。”
“鹤川……是很好。”莫清州想起与孟虎驻鹤川城外,以图辰北寒云城的那段回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故地重游”。
下一章开启“度假”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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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射天狼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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