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海市公安局,接报案中心。
房间里,一个中年农村妇女坐在中间,穿着破旧的大花衬衫,一边哭一边磕磕绊绊地讲女儿被骗的来龙去脉。
三四个警务人员一人捧一个小本子,团团围绕着她,满头大汗地听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如临大敌。
其实像这样的农村妇女来报案的情况在市局并不常见,一般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在下去派出所就都能解决明白,没有必要非得上市局来。
但今天这个情况确实不太一样。
几个警员一边记着笔记,一边越过中年女人,偷偷向她身后瞟去。
背后,许钏抱着双臂不说话,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许钏对着他微微一笑。
小警员连忙低头。
平时,市局和报社之间的来往也算是紧密,出于工作方面的需要,局里很多人都认识许记者,但是以……这种身份见面还真是第一次。
“……就是这样,上个周开始我就收不到我女儿的消息了,求求你们了,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我给你们跪下了!!”
说着说着,赵阿姨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当即扒开眼前的桌子椅子,就要给警员们磕头。
几个人吓坏了,七手八脚地上去拦,连哄带劝的,好不容易才把赵阿姨的情绪稳定下来。
翻了翻提交的资料,几个警员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这……女士,我们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说,还是缺少能证明当事人受到殴打或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直接证据……”
“而且这些也不足以表示她是被骗,还是出于主观意愿自行前往M国的,确实很难处理……”
赵阿姨愣了愣,她的文化水平不高,对于警员们说的这些复杂的名词一时间并不能完全理解,但眼泪就是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自从女儿失联后,许钏带她找了很多人,跑了很多地方,这种表情,她看见太多次了。
许钏缓缓叹了口气。
他知道,警员们的话其实在理。
像这种跨国案件,其中会牵扯到无穷无尽的主权、外交以及责任划分问题,真要侦办起来其中的困难以及复杂程度是一般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而想要处理这一切问题,前提就是要整理出一条绝对完整、细密严苛、容不得半点闪失的证据链。
屋内,几个警员还在七嘴八舌地劝着赵大姨,反复地跟她说会有办法的、让她坚持住、慢慢等消息。
屋外,一个瘸腿老人穿一身笔挺的警服,拄着一根拐杖,越过人群,迅速穿过办事大厅,向办公楼走去,从空荡荡的裤脚里,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金属义肢。
几个警察紧紧护卫在他身侧,步伐整齐划一,神情严肃。
周围办事群众也被这架势吓到了,纷纷闪身避让。
“有消息了吗。”老人哑着嗓子问。
身侧,一个年轻警察低声回道:“还是联系不上,不排除……已经暴露了。”
年轻警察的脸上多了几丝犹豫。
意外的是,听到这个消息老人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相反,他看起来异常的平静,照常一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
就在几人即将进电梯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黄局长。”
旁边几个警察迅速回头,互相看了看,彼此间交换了个眼神。
身后,一身休闲外套的许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
刚刚跟老人讲话的那个年轻警察率先走了过来,一脸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他热情地和许钏握手,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对方的视线,顺势就想把人带走:“好久不见,许记者,今天怎么有空来市局?”
许钏动也不动,同样礼貌地回应道:“任警官,我找黄局长有点事情。”
“哎呀,现在恐怕不太方便,我们马上有个会议要开,需要黄局长主持,不如您改天再来?”
任警官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着许钏,身体却往前又迈了一步。
他比许钏高了差不多半个头,其中的压迫意味不言而喻。
“这样啊,”许钏也笑,神色丝毫不惧,“原来任警官开会……还要配枪的吗?”
年轻警察神色一凛,不由自主摸向自己的腰间。
一把上了膛的警用手枪正静静躺在那里。
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到了,黄局长走进电梯,头也不回地道。
“算了,任蓝,让他上来。”
任警官神色一滞,最后还是退开一步,让许钏上了电梯。
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了许钏和黄局长两个人。
不等许钏开口,老人率先说道:“M国那边的事,我不会同意的。”
这番耿直的言论饶是许钏也被哽了一下:“……黄局还是这么直接。”
“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没的吗?”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许钏,而是盯着逐步上升的电梯楼层,瞳孔微微放大,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二十年前,我卧底潜入一个□□组织,有次意外,我的身份暴露了,那些人拿着锤子,从脚趾头开始,砸了整整一天,一点点把我的腿砸没了。”
许钏悚然。
电梯门缓缓开启,黄局长拖着装着义肢的瘸腿,走进办公室。
“许记者,我很欣赏你,你很年轻,有胆识,但你也得明白,这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光靠胆子大就能解决的。”
黄局长缓缓坐下,他并没有给许钏拿椅子,只是简单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请回吧,唯独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据我所知,市局几年以来处理过好几件位于M国内的特大电诈案件,不管是捣毁犯罪窝点数量还是救回人员数量在整个岭昌省都遥遥领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案子上不行?”
许钏步步紧逼。
黄局长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看他。
“你知道为了破获那些案子,警队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不管付出了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砰——!!”
一个玻璃杯猛地炸碎在许钏脚边。
就算黄局长是受过多年专业训练的老刑警,但对于拥有超凡观察力的许钏而言,看到对方拿起杯子、预判它向砸过来的轨迹、并提前躲开这件事还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此时的许钏一步都没让。
飞溅的玻璃碎片刮伤了他的脸,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冒了出来,然而,他的身子连晃都没有晃动一下,眼睛一瞬不瞬牢牢盯着黄局,削薄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支紧紧绷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箭。
“黄局长,我知道你们工作的难处。但我以《锋格》的名字担保,我会以个人的身份去往M国调查采访,收集证据。”许钏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会把所有的真相都带回来,把那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世界听。”
黄局长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多年前被硬生生砸成肉糜的那条腿似乎又隐隐地疼痛起来。
“跨过国境线,没有任何人可以保障你的安全,就好的情况就是被困在那里,这辈子都回不来,没有人会再提起你,你的名字会被这个世界遗忘。”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伤亡了,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孩子。”
许钏浅浅地笑了起来,阳光从云层里透出,照在他的脸上,浅色的眼睛像钻石一样闪着光。
“可是我不做,就一个做的人也没有了。”
一群纯白色的水鸟沿着窗外飞过,婉转啼鸣,优美的羽翼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
黄局长长久地凝视着窗外飞过的那群鸟儿,他老了,连瞳孔都浑浊了,自从多年前那场惨烈的刑讯过后,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败。
但现在,他似乎又听到了心脏在胸膛里用力跳动的声音,滚烫的血沿着经脉灌注全身,一个微小的念头从脑海中破土而出,而后以惊人的速度长成参天大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自己说。
“你去找任蓝吧。”
老局长嗓音嘶哑:“你去找任蓝,他会给你批文,一旦发生紧急情况,立刻回国。”
许钏点头,知道黄局长话里的意思,也没再多说什么。
眼看着许钏离开的身影,黄局长眼睛微微眯起,常年如钢铁一般沉着冷静的心绪在此刻竟有些许的恍惚,似乎眼前这个小伙子的背影,和他印象中的某个人逐渐重合。
也是这间办公室里,也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在很多年前,有人说过和他一样的话。
再睁眼后,多余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黄局长打开电脑,调出一份备注着绝密的档案,点开来,一张英俊锋利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他和许钏的眼神很像,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和锐气,只不过相较于许钏的沉静温和,他的眉眼则更具有攻击性,带着肉眼可见的骄狂。
随着鼠标下移,一个名字呈现在眼前。
黄璟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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