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南边有一个叫做白衣村的古老村镇,它东临里湖,北交荔城,也算得钟灵毓秀、物华天宝,层层叠叠的梯田就在这高低起伏的山上一圈一圈的盘桓而据,像朦胧的蓝雾色湖水里荡漾开的波纹,无数个稀薄的晨曦撕开时光,把他们的青春照出光芒,无数个晚风日暮独爱这世界一隅,这里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宁静、快乐、沉默又幸福,姑娘在情人的歌声里迷失的夜晚,男子在姑娘的细腻白净美貌里沉醉,那是春风沉醉的晚上,那也是一场厮杀即将来临的前夕,属于全村人的短暂宁静即将被炮火纷飞剁得稀碎,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后,这座幸福的山野乡村像一个从内向外一点一点腐烂的苹果。
郭老九是这十里八乡的赤脚医生,家里排行老九,阴差阳错的机会走上了中医的道路,上山采药、翻山越岭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留有一个女孩子,名唤郭家珍,都喊珍儿珍儿,老伴儿在前年肺痨去世,他行了一辈子医,救了多少邻里乡亲,却救不活老伴儿的命,这是他这辈子顶遗憾的事情,但中医博大精深,他清楚老伴儿有老伴儿的命数,并不能妙手回春,他只是在死神面前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他把这一层看得顶通透,但老伴儿鲁兰芝临终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办法用一个医生看惯生死的平淡心态去面对这个死亡,他爱琢磨草药,也爱那个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女人,一张朱漆樟木大床,床沿雕刻着楼兰提花,经年的被摩挲成光溜溜的老旧模样,煤油光照得鲁兰芝四目鼓凸,珍儿哭哭啼啼的在床前伺候,四周已围了一圈又一圈的邻里老嫂,郭老九还在八仙桌上用小火炉炖着草药,算着应该还有几日,鲁兰芝回光返照般拉着珍儿的双手,嘴里胡话连篇,她仿佛回到了做新娘的那个夜晚,一个妙龄的少女,一个羞涩的大小伙儿,在红烛的见证下,相爱、无言、相敬,她想起了一个人走在风吹山林的华南乡间,走在那条下半生的归宿的道路上,她又想起了大哥二哥三姐五妹团团的围在自己身边,跟着娘去镇上赶集、挑水、插秧、在田间嬉笑打闹,床榻上笑了一会子又骂了一会子,郭老九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缓步沉重地坐在鲁兰芝的床榻前,俨然从一个医者变成了病人家属的无奈,老泪纵横的望着这个贤惠的妻,闹了一回,夜里子时便悠悠的断了气。
自此郭老九的生命像被抽走了一根精神支柱,整日惶惶的待在西厢房里研究那本《本草纲目》,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初愈的时候,唤来家珍,明里暗里劝她尽早替自己做主,她接受的是新式思想,上过几年私塾,后来跟着爹学习中医,也跟着爹十里八乡奔波,颇有些见识,但婚姻大事总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
这天,郭老九坐在看诊台,老旧的红木柜,一股子涩涩的浓草药味弥漫在西厢房,燎原似的抢夺这幽幽的黑暗,只见《本草纲目》平铺在眼前,陈黄的书页被摩挲得卷了边,翘得厉害,老远瞥见珍儿手肘挽着木桶,像是要出门,忙唤道:“珍儿,珍儿。”
“哎,爹。”珍儿边应答者往郭老九的西厢房走。
“这几日外边不太平,前儿出门,镇上的来了好多驻扎部队,想来要有一场恶战要战了,估计我们这闭塞山村也无一幸免,那阵仗大得很,近来爹总看见东边的鸟兽反常,你当心点儿,爹怕是寿命也到头了。”
“爹,您这是啥话呢?您的寿长着呢,您可别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了。”
“珍儿,你听着,盛久必衰的道理爹早就跟你讲过,灾祸时时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可这次是国难,无一幸免,你可千万要当心自己。”郭老九饱经风霜的脸上像被割下的一条条伤口,经年的日晒雨淋痊愈后成了秋冬的老树皮,黝黑的一张国字脸,额头饱满,后脑勺浑圆,像一颗煮熟的喜蛋,黄黑的一双糙大手,被草药熏得蜡黄,他用严肃的浑浊眼神灼伤了珍儿。
“我没有自己吓自己,爹一大把年纪了,救死扶伤是爹来到这世上的责任,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将来的路要自己早做打算,不能依附任何人,黎明前的黑暗不是谁都能保节,你相信爹,你就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医者,别的咱啥都吧不参与,未来会是你们这群人的。”
他清了清嗓子眼儿里的浓痰,端起瓷杯里的浓茶,呷了一口,又道:“还在等他?孩子,他若心里有你怎么会一声不吭的让你苦等,好歹也要来封信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向来不想成为你那老朽腐坏的旧思想,你做什么我也全然支持你的,眼见着你年纪这样大了,经不起这样的等。”
“好了啦!爹,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爹了,起码在咱村儿里,您和别的长辈就是不一样,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家也只是碍于您的身份才没有在背后嚼舌根,但是就算是嚼舌根又怎样,爹我真的不在乎的,女儿心里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嫁不出去就陪着您,您甭操心了,没多大事儿啊!”
“得,回回跟你谈个人问题的时候,你就净说这些话来搪塞我,珍儿啊,你要做好准备了,就像你娘离开一样,我已经是日暮西山了。”
“爹,你今儿真奇怪,平常是向来不讲这些肉麻话的,好了,珍儿牢记在心了,我要给您养老送终的,娘不在了,就剩下咱两,不管世道怎么变,我们的心总在一处的,那个胡婶儿早间来讨一副药,说近来腰子疼,您赶紧配好了,叫阿彪给送过去。”珍儿语毕,才慢悠悠的转身从西厢房里出来,便使劲唤着阿彪,对着柴房方向嚷起来:“阿彪,阿彪,你在哪儿呢?爹唤你给胡婶儿送药,你饶是又躲在哪里偷懒吧!”珍儿心烦意乱,照旧提着一篮子衣物往西河边清洗衣服去。
“是,小姐,来了。”阿彪一身短坎肩儿,紧实的肌肉漏在外面,小伙子机灵的跑将过来。
珍儿一身素白青衣,扎着布衫裤,一条长黑辫子拢在前胸随它跳跃,像一只白鸽在衫袍里边儿蹦蹦跳跳,额头上几根平刘海,弯成好多括弧打在眉毛上,一双杏眼笑起来下颌两个酒窝陷进去,月牙似的眼睑,那是典型江南美人,她遗传了郭老九的双眼皮,活脱脱相同的骨相,把倔强和神韵都遗传了去。日暮西山的红霞遮盖着半边天,像大火把西边的丛林通通的烧了起来,橙黄,橙红,像染料在衣服上的恣意晕染,她蹲下来把木桶放在小木桥上,将里边儿的玉色纱纺内衣拾掇出来,放在木板上使劲锤打,青绿的湖水搁在玉纱衣上轻飘飘的包裹着,土青的虾米一个劲儿的在水里逃窜,扰乱的一池湖水,像把这乡野山村里某个男子的心也扰乱了,任凭湖水溅在前胸的头发上,白净的脸颊上,日暮便在这样的岁月静好里慢慢沉下去,跟着就是天昏地暗的天黑黑,珍儿抬头把眼睛往湖对岸递过去,一个白衣上晕染的红色赫然映入眼睑,大事不妙,她赶忙用被水泡槽了的棒槌把那一团往岸边拨弄,潜意识告诉她,这是一个伤员。
接着临近的村里开始躁动起来,林间、水田间、屋舍里传来脚步、叫嚷和杂乱,此时夜幕完全降临,祠堂位于西河的上游,一间气派的郭氏祠堂,门槛设得老高,堂屋里边儿是天井,四方围着屋舍,中间空了一块,往上边望去,就是一个漏顶,都是清一色的木门木墙,墙沿底下是绿茵茵的苔藓,燎原的姿势绿了整面墙,整个西河呈长条形,沿河居住的邻舍大概有三四十家,屋舍后边躲在树荫林间的也有不少房子,杂乱无章的居住,屋舍之间的间隔窄□□仄。珍儿唤来帮手,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乡亲们热心也是热心的,将这个8尺大汉翻过身来,有人举着火把,有人趿拉着拖鞋,有人张着脑袋死劲往里挤,众人才惊慌失措,胸口的伤血肉模糊,被水泡过之后已然发白,国字脸上胡子拉渣,被涂满煤灰炮弹的铅黑色,珍儿显些晕倒在地;人群里一个姗姗来迟的老汉才撒泼似的哀嚎着:“国强啊,国强,你怎么成这样了?”这声声嘶喊响彻在这如墨的黑里,不久便被这黑吸纳进去。
“快,送往我爹那里去。”
“快快快。”
“郭先生,郭先生,赶紧救命啊!”众人推推搡搡地来到郭老九家,老远就飘着草药罐儿里的苦味。
珍儿寸步不离安国强的身边,亲自煎药,亲自喂药,擦洗换药,阿彪失落的站在一旁,有时也搭把手,心情跟着坠落进谷底,满目心疼的望着小姐,他深知自己和小姐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决心把那点心爱永远的藏在心里,守护一个得不到的人那大概也是青春里最无憾的事情吧!日渐消瘦下去的珍儿整夜整夜的守在安国强身边,阿彪也跟着在偏房里彻夜难眠。仲秋八月,又是一年团圆日,珍儿憔悴的在厨房里准备一家人的饭食,泪眼婆娑,恢复情况并不很好,而且中医疗效慢,能不能挺过来完全是一种看天的施舍,安国强仿佛去了一趟很遥远的世界末日,在荒漠里孤立无援,苍茫的混沌天地,烟波浩渺,水洼地像一个无形的大口猛然张开大嘴吸溜把他吸进去,进入无限的失重,无边的黑暗,他满头大汗的在床上挣扎,嘴里念念有词,慌张、失神、恐惧、波涛汹涌一齐涌向他,珍儿耷拉着眼睑握着他那双大手擦汗,一脸担忧,郭老九如释重的从床边起身走开,一席长袍拖拉在他的脚踝,第一次舒开眉头长叹一口气道:“他靠自己的意志挺过来了。”
安宗贵老泪纵横,老人的眼泪像决堤的河堤,忙跪下来,一个劲儿的磕头。
“谢谢郭先生,谢谢郭先生,小儿的这一条命是您的,往后当牛做马定当报答。”
郭老九赶忙扶起这位糙老汉,这才无可奈何道:“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您快起来,都是邻里邻居的,这就生分了。”老汉用衣袖揩掉眼泪,两人相跟着出了门,留下珍儿和安国强。
珍儿此时平静的坐在床头,她替安国强打着扇,房间的闷热在一声声聒噪的蝉鸣里显得更加沉闷,窗台上爬满了爬山虎,绿茵茵的窗玻璃上嵌着拖沓冗长的窗花,南北的木窗四面开着透气,焕然一新的水仙花红的纱帐围拢在安国强四周,这是闺房里的特有的气味,是淡淡的桂花香,胸口的白纱布洇出血,同字脸上的恐惧消失了,嘴唇翕动着,在无限的掉落失重感中,安国强闻见了那股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八月里满村最暧昧心动的味道,他使劲往上奔,倏然一跳,眼珠子转动,一股燥热袭来,丝丝的热风像在这漫无边际的燥热里撕开一个口子,他的眼睛缓慢的张开,床前打着瞌睡的珍儿迅速的被他吸进去,一声微弱地咳嗽,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无力的发出声响,珍儿惊醒过来。
“国强哥,你醒了。”他只是怔怔的望着她。
她去八仙桌上倒了一杯水,用勺子一口一口的喂进去,嘴唇泛起的干枯,始终无法让水浸进去。
窗前的桂花香飘四溢,阿彪心里五味杂陈,他看着心情大好的珍儿时时的陪着阿强哥,那个灿烂的笑到死都深深的印在他心里。安国强在珍儿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康复。
人们脑子里一直有这样一个印象,珍儿扶着阿强走在湖边的夕阳下,两人的良辰美景,两人的海誓山盟,这是生死的承诺,这是乱世里的一对苦命鸳鸯,如果无法厮守是爱情常态,那么此时相伴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他们无需为生活琐碎付出高昂的代价,战争大概就这一点好,死了的、伤了的、残了的都成为心里的永生花,不过阿强从村外带回来一个让全村人绝望的消息。
祠堂里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全村人,老少病弱孕统统都来了,安国强经过这些天的静养,竟然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意气风发的阳刚青年,珍儿看上的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底下自然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全当热闹听听解闷儿。
“乡亲们,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安国强对天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外面现在战火连天,日本人很快就会来这里,我希望村长联合大家一起撤退,你们也看见了我胸口的枪伤,绝无儿戏,时间紧迫。”众人一片哗然,底下面面相觑。
村长提着一个锣,一声镇天敲,“噹”余音绕梁,尖锐的声音打烂底下的吵嚷,村长把手平铺在锣面,刺耳的声音这才消失,一脸正色道:“乡亲们,国强这孩子打小就善良、优秀,你们应该相信他,我建议大家照他的建议撤退越快越好,今儿回去大家收拾收拾行李,我们往山上撤退,尽量减少路上撤退的行李,老弱孕童强制撤退。”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反正是个孤寡人,横竖是要死的,况且咱们白衣村世代都居在这里,我不挪窝,那个小日本怕他个球,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不撤,要撤你们撤。”葛瘪三气冲冲朝前边儿嚷道,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日本人不可怕,但它们杀人不眨眼,他们有刺刀、飞机、大炮,我们现在也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是害怕他们,每家每户的女人孩子必须要先撤退,我们的**游击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来沙城,希望大家能积极配合,人命关天的大事。”语毕,郭老九从后头赶过来,大家纷纷让出一条道。
“乡亲们,大家就听国强的吧!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撤退是现在能保住性命的唯一方法,等待救援,大家退到山上等待救援,他们的飞机大炮能把上百个我们这样的村子炸烂咯!”郭老九近乎哀求、言辞恳切道。
安国强俯身在村长耳边低语了几句,珍儿听得清清楚楚。
“您先组织大部队撤退,年青的可以跟着我把村子里设一些路障和炸弹,让郭先生游说葛爷他们,毕竟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总不想被人轻易践踏,我要为我的组织布置好一切,等待他们来与我汇合。”
众人这才人心惶惶的离开祠堂,有人仍旧,满不在乎的当做玩笑话,第二天照旧出工干活儿。
入夜,一场透凉的急雨瓢泼似的打在这个村落,墨绿的群山被声势浩荡的大雨□□,人多渺小,面对大自然的暴怒他们像一群躲在逼仄角落里等待命运的死老鼠,阵阵狂风嘶吼着大地,屋檐上头好似绝望的大逃亡,宫本悄悄的带着一笑队人马驻扎在距离白衣村外30公里的一间残破庙堂里,一层厚灰落在弥勒佛像上,整个的人身圆头统统的被灰烬啃噬,像冬天刚下的雪籽铺了薄薄的一层,香案上的供奉已然被蜘蛛天罗地网包裹得毫无缝隙,几片残叶颓丧的躺在缺了口的供盘里,北边的屋顶漏了一个大窟窿,像毛衣被火烧了的窟窿,曾经的红墙绿瓦燎原似的遍布屋顶,热火朝天,那是祈愿的一点传奇,带着香客们虔诚的祈愿和命运,总也想不到将来的一天改朝换面成这样破败的光景,这是一个寺庙的命运,可那时来祈愿的大户人家的命运又何去何从了呢?人生呵!总这样的起承转合,时代的大变幻,宵小之徒却也能耀武扬威,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宫本一身戎装,他是一个对武士道彻底贯彻的青年,将来在沙城之战里边儿如果输了,他会切腹自尽来祭日本帝国的旗,一个礼拜前,潜伏在**内部的最新消息,距离沙城的郊区有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村子,共军的革命根据地就在那里,日军的科学实验室已经研制出了第一批生化炸药,要护送美衣博士回日本,正好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一来打他个措手不及,二来去看看生化武器的威力,科学实验室就设在郎库山的山脚下,被灌木丛林遮掩着,方圆十里都被警戒着,正好在这座村子的背面。他坐在佛像左首,一把银灿灿的忍者武士刀在夜幕下闪闪发光,屋外的狂风大作把众人的恐惧从心底里勾出来,树枝在琉璃瓦上猛烈摇动,一撇一捺都饱含怨愤,一根细长的折线划破夜空,划破天际,顿时电光火石一片混混沌沌,突然一声惨叫,破庙外驻扎着将近800人,全是军绿帐篷,突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两眼一黑直挺挺的栽下去,跟着身体像刚捕获的鱼从水里丢在岸上那样惊恐跳动,双眼鼓凸,不一会儿口吐白沫,瘦削的脸上生出一种惊恐的表情,舌头松垮的垂出嘴巴外,两片乌紫薄嘴唇像死猪肉的心肺,死相凄惨,顿时众人围在一旁,口里呼喊,大惊失色,若干个帐篷外升起一层诡异在这荒山墨黑里,紧接着是一段咿咿呀呀的歌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强盗、强盗。众人屏息凝声只有熊熊燃烧的火把哔哔啵啵的发出声响,跟着就是无边的恐惧在队伍里面迅速蔓延开来,宫本厉声呵斥将其抬走,让汉奸对着丛林黑暗喊了几声,我们太君说了:有种现身出来,他不怕你,一对一单挑,油光满面的汉奸,一头中分的油腻腻的黑发醒目,瞬间被点燃,一瓢冷水落在他头上,一双鼠眼四处提溜着,撒泼打滚起来,渐渐远去的尖利笑声消失在灌木丛里,众人才回过神来,经此一闹,对接下来的战斗越发的没了底气,宫本强装镇定,在他的淫威之下众人才缓缓的安寝歇息,这才退回庙堂内,好容易才熬过了这惊魂一夜,他得速战速决。
安国强与村长安顿好村子里的一切事务后,他摸黑亦步亦趋的赶至珍儿的窗户下,地面湿滑显些让他摔了跤,刚下过雨的夜是寂静又沉闷,一股子伴着泥泞的土腥味跟着风疾走在窗格子里,跟着是惊天动地的蚊虫大逃亡,嗡嗡嗡嗡嗡。
“珍儿,珍儿。”他轻声唤道。
二楼的窗格子里捻燃了一盏油灯,一张飘忽的巨大身影摇曳的映衬在木窗子上,披衣理鬓,两手将大辫子迅速的挽在头上,动作麻利爽快,无声的脚步像踏在安国强的心里,他知道她下楼来院子里开门了,门栓子往后倒退,砰噔,挺直的腰杆儿像屋后头的那根樟树守护着她,她一直等着她的心上人,哪怕后面失去联系的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她也只是在清冷的闺房里日复一日的等待他哪天捎来的信,安国强上过几年私塾,后来父亲为了不甘落后破天荒的把他和弟弟送去城里读过一年书,跟着就战争爆发,安国强常常帮着珍儿采草药,扶她登山,他同她讲外面的世界,还把自己的功课借阅给她看,同村的伙伴们常在一块儿打趣他两,尤其到了十六七岁的光景,后来郭老九为了不给人添闲话便阻止珍儿和他们搅和在一起,珍儿和安国强一来二去,早已暗生情愫,往后多少媒人踏破铁鞋她都一一拒了回去,仿佛那些个明暗的青春日常还历历在目,珍儿抬眼似笑非笑的望了一眼,把自己的这些年所有的情感都撅进了安国强的那双大眼里,两人站在阴郁的月光下,脚脖子边的蚊虫像扫帚扫地,一会儿便传来叮咬的瘙痒感,两人仿佛忘了着世道的纷乱,天井旁是两颗滚热的心,厢房里头传来一连串咳嗽,门缝露出来一条竖着的一字黄光,两人这才收敛起那藕断丝连的无处诉说的情感。
安国强示意后径直往那束黄光的门首大踏步走去,珍儿回道堂屋沿着廊道往摸黑去了厨房,郭老九的看诊台上照旧是杂乱的中草药包,五斗柜上有数不清的小抽屉,拉手是银色泛黑像眼皮盖着的款式,安国强一抬头像有无数只眼睛瞪着自己,郭老九一身铅灰色长袍,脖子上生出密密麻麻的一条条颈纹,这是老年人的标志,珍儿端着茶盘悄声推门进来,在两人正坐着的八仙桌上倒了两杯绿茶,白瓷茶杯里热气腾腾,很和现在的炎热天气不符合。
安国强用眼角关注珍儿,想拉住她,让她别走
“珍儿,来一起听听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战战兢兢的开口道。
珍儿顺势就近倚在看诊台上,湖青色布衣衬着她热烈的脸,在黄光的摇曳下越发好看。
郭老九捧过茶杯,低头把吮吸拖得老长,终于一口浓茶跟着喉管浸润了五脏六腑,在这寂寞的夜里来了一场甘霖雨露。
“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事儿我真不骗您,就咱村后山,日本人在那儿建了一个厂房,里面是他们在研制一种新型武器,用来对付中国人的,现在已研制成了,就取这么一小点儿,就能把移平我们这整座山,而且对人的后遗症非常大,我们现在已经有人潜伏在那个厂房里边儿去了,势必要把这个东西给掉包,最新消息已经成功掉包了,但需要一个懂医的人去研究这个,搞清楚那里面的成分,如果能研制出克制这东西的天敌就更好了。”
安国强顿了顿,抬眼瞄了一眼郭老九的脸色,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其实这次日本人来这里是我们地下组织……”
“好,我知道了。”郭老九抬手制止了他即将要说的话。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若能这样收场,这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横竖这样苟延残喘的也活不成,倒不如这样离开也好,只是我这个女儿。。。。”他把接下来的话卡在喉管里,黄铜色的脖颈也戛然而止。
安国强朝珍儿递了一眼,便正襟危坐道:“郭叔,您放心,我会照顾珍儿,用我的性命做担保,永远保护她,直到他找到另一半。”
“真是个傻小子,我这个闺女心有所属了,如果是这样倒不用你保护。”鼻音重了些。
安国强马上意识到郭叔的意思,赶忙解释道:“郭叔,我一直喜欢珍儿,希望您能把她许配给我,虽然这是乱世,但我会尽我的能力保护好她,不让她受委屈。”
郭老九笑了几声,这笑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了,言而总之,总而言之这傻小子总算开窍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八仙桌起身绕去看诊台,转身从五斗柜最底层的暗格里掏摸一匹钥匙,珍儿国强两人对望了一眼。
“国强啊!场部大槐树下的那口枯井里有一个暗门,紧急情况下可以在那里面躲灾,这匹钥匙就是开那道暗门的,珍儿就托付给你了,无论世道怎么变,守住初心,这是我对你两的忠告”
安国强接过郭老九手里头的那批黄铜色钥匙,他并不知道郭老九托付给他的是一个族群的命运。
“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儿跟珍儿交代。”安国强欠身告辞,退出院门外抬头往上望见那一轮圆月。
“珍儿,你是接受过新思想的女孩子,情感方面我也担心不好了,整个世道是这样,唯有一点,你要守住本心,我们医者仁心,我这个五斗柜是个宝贝,如果有危险了可以回来这里。”
“爹,作为女儿我不想让你去,但。。。。”郭老九抬手制止住了她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示意她出去,珍儿这才不舍的退出去。
两人将虚掩着的院子大木门关紧,一时在露天院子里静静站了几分钟,山谷里响起一两声鹧鸪鸟的鸣叫,是透着一股阴森可怖,阿彪在柴房辗转反侧,起身抄起一怀的水草重重的丢在马棚里,牲畜发出的幽幽的咀嚼让他更加的心烦意乱,马棚里的黑暗和闷热如同一张自动收紧的网,他越挣扎,这种焦躁烦闷的情绪裹得他越紧。
安国强相跟着珍儿无言的走在寂静的狭小楼梯上,珍儿两手的摆幅有一搭没一搭的触在安国强的前胸,这让两颗心咕咚咕咚乱跳,珍儿关上门,蟹壳青的月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她在月色里显得更加动人,一上楼手上的煤油灯就被风吹灭了,珍儿站在前头踌躇了一瞬,却被后头一个强有力的大手拉着自己往房间走,安国强静坐在八仙桌上,珍儿顺势拿着破乱的蒲扇轻轻摇动。
“珍儿,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些年。”
“强哥,甭说这些生分话了,听我爹这个话音,想来是把自己置身于生死之外了,虽然我不该质疑,但是毕竟是我爹。”
“前儿你生病那些日子,我早该想到,我们就不该这样的拖着了,我怕你死了,撂下我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又急又害怕,看着你好转我才暗暗放下心来,国强哥,我在小时候就想成为你的妻子了,突然这么说,又有点怪害臊的。”
“珍儿,都是我的不是,我应该早些跟你爹提亲的,只是我怕我给不了你幸福,而且现在加入的这个地下组织,没有办法常年的守护在你身边,我说这些又有点逃避责任的意思,所以到这里我就不说了,这一向村里不会再有安生日子了,我现在招揽了很多有为青年抗日,你想不想一起加入我们的组织,能让中国变得更好的组织?”安国强在夜幕里满怀期待的望着珍儿,激动道。
“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但现在我想要和我爹在一起,我不能不管我爹,你说的这个组织能管村儿里这上千号人吗?”
安国强侧身拉着珍儿的软手,一个蹁跹,珍儿便轻而易举地坐在他那刚硬的右腿上,她眼睑濡湿,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泻下来,双手绕过脖颈死死的拥着他的头,压在安国强的脸部,男性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一股激昂想要冲破体格,他将她的柔软的身段拥在怀里,这一刻无言和触碰胜过千言万语。
“能,终有一天我们会打败千刀万剐的小日本。”
“珍儿,我可以吗?”他双眼迷离的盯着她,暧昧道。
“嗯。”珍儿轻声应答。
“可以吗?”安国强将双手伸向着珍儿,在死一般的夜色里,青年男女的娇喘,却填充了最初的期待和最终的归宿,这是爱的重生,也在爱中失去自我,安国强一把抱起珍儿,往那个女孩的梦里闯进去。
他过来,乌云松垮下来,像一条黑瀑布,彼此也顾不了这世界的一切嘈杂,连聒噪的蝉鸣她们都听不见了,马棚里的马偶尔几声的嘶鸣也全然听不见,他睁眼瞧着她,这张软软的脸,那是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他往后在战场上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总想起这个,让他沉醉的表情,那是把他隔在死亡面前的一堵墙。
“嗯。”她忍着剧痛,像一把刀在身体上滑下一条口子,从此便开启了一个传奇的通往幸福的路,她向来把一个女孩全身心的交给心爱的人才是对爱情的忠贞,这和守寡一样的道理,从一而终,从一而终。
两人相拥在这溽热的床上,这是怎样的死罪,未婚先同房,再走前一点是要冒着浸猪笼的风险的,可现在他有她,这大世界都顾不得这礼义廉耻了,只有眼前无数条贱命能在阴沟里喘息这便是对生命最大敬意,安国强轻轻的吻了吻这张湿润的樱桃嘴,床单上落下的杏子红是他最大的勋章,这是他心爱的女人,爱一辈子的女人。
“我给你去倒开水。”
他起身摸黑将热水壶里的水倒在瓷杯里,慢慢的往床边移动。
“珍儿,往后余生,我在,你便在。”
“我也是。”
“将来的我们会怎么样?”她在黑暗里有点吃惊自己的霸道,才刚开始就想着将来,这大概是犯了所有女人都会犯的毛病,占有、自私和不满足。
“我们会幸福的。”他接过她手上的瓷杯,放在八仙桌上,他慢慢的弯腰将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捡起来。
“珍儿,明天白天帮着大家一起撤退,你明天和大家伙儿一齐撤退去山洞里边,那样安全,你爹我会平安的护送他去后山。”
珍儿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愠怒道:“不要,我要和我爹在一起,我要陪我爹一块儿去。”
“可是你跟着你爹去那个地方,虽然会有安保,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撤退到山上是最安全的。听话,而且大家伙儿撤退需要你帮忙,山下一旦有情况,我和我的同志们都是需要去前方火拼的,不过明天是一个圈套,要躲在暗处查看情况,我还要把村子里的主要道路设置路障,炸死这帮小日本。”他边系扣子边意味深长道,内里一件衬衣,外套一件麻布长袍,一条内衬布裤。
“你必须要保证我爹的安全。”珍儿厉色道。
他若有所思站在屋子中央半晌回过头来道:“珍儿,这世道无论是我的离去还是你爹的离去,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尽我所能。”
珍儿一言不发,翻了个身朝里,不悦如同潮汐涌来,把两人生生隔离开,安国强悄无声息的离开院子,珍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滚滚黄沙遮天盖日,那些遥遥的人隔着整片黄沙龇牙咧嘴的朝她笑,忽地变成无数条细小的绿蛇齐齐的朝她奔涌而来,她猛的惊醒,从床上弹跳起身,金色的晨光穿过窗台的树枝斜斜的铺在自己白皙的肩膀,这才羞红了脸,薄被里是赤条条,昨晚的那些震颤原来是真切的,索性这命运的枷锁没有把她一个年青的女儿捆绑住,那是开明的爹给她的最大的宽容,碰巧在这混乱的世道里给她捡了这样大的一个便宜,倘若再早些年这样的事会让她付出生命的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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