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今日十五,按例是要大朝的。
姬发任从六品光禄寺丞,还未到参加朝会的品阶,索性也懒得去衙门点卯,就在国公府东苑中饮茶。
约莫到了巳时一刻,他披上大氅去给母亲请安。
“入了冬,你便在屋里好好歇着,咱们家难道还有谁会盯你这些劳什子规矩吗!”主院堂屋内,姬夫人握着他微凉的手,满脸心疼。
姬发并不只是来请安,他扫了眼屋内的丫鬟婆子,姬夫人就挥挥手命她们都下去,照例只留下她的心腹妈妈和侍棋伺候。
“是想问母亲一桩旧事,不好教其他人知道。”他温声道,“妈妈和侍棋也下去吧。”
直到屋里只剩母子二人,姬夫人正了神色,“这般谨慎,你要问什么?”
姬发为母亲倒上茶,“前日我见了东宫,将话说开了,虽是陛下把我拨给那边,但皇位之争,一旦卷入必得站到最后。”
他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东宫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向我透露了梁王与齐王即将发难的消息。”
姬夫人点点头,“是这个理,我们家一旦入场,二王必定忌惮太子势大。”
姬发轻声说道:“我既知道了,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国公府已经和东宫绑在一条船上了——今日是想问母亲,承平七年的春庆宴上发生了什么?”
如今已经承平三十一年,任是记忆力再好的人,也该对二十四年前的一场宴会印象模糊,但姬夫人瞬间变了脸色,捕捉到了梁、齐二王发难的真相:“他们……二王要以东宫血脉不纯发难?!”
二十四年前姬发还未出生,陈年旧事早就掩埋在岁月洪流中,他从未听说过关于那场春庆宴的只言片语,“母亲先喝口茶,”他安抚地拍拍姬夫人的手背,“看来您都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夫人惊骇得手微微颤抖,她顾不上仪态,猛地灌了一口茶,急喘两声才勉强压下情绪,这是一桩她发誓保密的旧事,但姬发一向沉稳,如今问了,做母亲的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那时元后尚在,春庆宴是每年内外命妇都要参加的,也有为适龄的宗室子弟相看之意。元后出身良国公府,在闺中时与我也相熟,因此每逢宫宴,总要召我上前聊几句。”
“那日娘娘的面色不好,我只当是与陛下有龃龉,她那时同我境况相似——庶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自己却总没个动静,如何能不急?我便劝她,横竖她是中宫,只要不行差踏错,陛下难道还能因为无子而废后?若实在想自己养,从低位嫔妃那抱一个便是,满宫的皇子帝姬,哪个不叫她母后?
娘娘的脸色好看了些,我又说宴席上也没什么意思,一群女人吵闹得紧,不如去她宫里小坐片刻,我们说些体己话。可是离坤宁宫越近,我便越觉得不对劲——
中宫居所是怎样的热闹?那一日却安静得吓人,宫院里扫洒的宫女也不在,往里走,寝殿内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不好,扯个由头便想退下,却被元后拽住。
她大约也知道出事了,无论如何不能放我这个人证离开,我们进了寝殿,只看见……”
姬夫人陷入回忆,面色煞白,姬发忙抚着她后心给她顺气,“母亲先平静一下,慢慢说。”
她摆摆手,咬着牙将往事道来:“我们看见寝殿里,元后的绣床上,躺着醉酒的平王!”
如今该称“先平王”了,平王是陛下的庶弟,二十四年前因急病逝世,享年二十,因未留下血脉,陛下也没有为他寻一名嗣子的意思,这王位便等同于废了。
无论如何,皇后的床上睡着外男,等同失贞,一旦事发,轻则废后,重则,前朝诛三族也是有过先例的。
“我和元后都吓坏了,只是还记得不能张扬,娘那时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忙跪在元后身前,发誓必定守口如瓶,不教第三人知晓,跟着我们进来的陪侍宫女也都抖作一团,个个求她饶命——她们哪里还能留下命呢?
中宫毕竟是中宫,她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使了两个力气大的粗使宫女,将平王堵了嘴蒙上眼,抬到偏殿去了,又命她娘家陪嫁进来的心腹丫头将在场的人全部锁起来,派人去请陛下。”
姬发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方才接话:“想来陛下不会因此怪罪娘娘?”
姬夫人苦笑一声,“当然不会,陛下只带了六安公公来,此事无论是谁谋划,一旦被捅出来,踩的是陛下的脸。那一日坤宁宫死了不知多少人,陛下和元后谁都没有与我搭话,只是让我听着外头仗杀宫人的动静,连平王也被缇骑灌了药,尸首秘密送回王府,对外称急病去世了。”
这位终生在深闺中娇养的贵女至今还心有余悸,“一切平复后,我跪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发誓此事永不会从我口中泄露,连你爹都没有说过。偏就是过了两月,娘娘查出身孕,算算日子正是那段时间怀上的,当时我还想,幸好她快刀斩乱麻,与陛下原原本本说明了此事,否则一旦泄露,东宫的血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姬发又给母亲一杯茶,才斟酌着问,“按母亲所说,有陛下镇压,此事应该被捂死了才是,多年来也没有任何风言风语,怎会被二王知晓,拿出来做筏子?”
姬夫人摇摇头,“你问我,我也不知,我猜当年陛下和元后也查过幕后黑手,后来只知道后宫少了三四位娘娘,我便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如今看来,怕是还有藏得更深的。”
她忧心忡忡地握住姬发的手,“发儿,万一这事被捅出来,陛下疑心我,乃至疑心国公府……?”
姬发安慰她道,“陛下自有决断,母亲守口如瓶许多年,缇骑也不是没有盯着,今日大朝,散朝后我便与东宫详谈,母亲莫慌。”
顿了顿,他又道,“此事先不告诉父亲了,免得他担忧。”他站起身,“估摸着朝会快散了,儿子先去见东宫,母亲不如去安定侯府探探姨母,也散散心。”
姬夫人惴惴地看着他,“你去吧,夺嫡之争险恶非常,万事小心。”
靖都城西,临沧轩。
韩烨快步走进后院厢房,姬发一人独坐在屋内,桌上的茶水冒出腾腾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久等了,今日商议辽东雪灾的事宜,朝会散后又召了几位阁老议事,孤也没能走脱。”
韩烨随手解了外氅坐下,他从内宫一路赶来,挟着满身寒气,凉意一冲,姬发便掩唇低咳几声。
韩烨动作一顿,忙向后靠,又起来去火盆旁站着,“对不住,一时忘了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凉。”
姬发摆摆手,“是臣自己不仔细,吸了口寒气。”他瞥了眼门外,目带征询之色,“殿下说的事,臣已打听到了。”
韩烨点点头,曲指在唇边呼哨一声,才对姬发道,“这是孤的地界,命他们戒备了,你尽管说。”
姬发就将春庆宴上的往事尽数讲与他听,“按家慈所言,此事有陛下与先皇后合力压下,知情人除家慈外,只剩陛下身边的六安公公,想来是万无一失的。如今又被翻出来,应是当年的幕后主使并未铲除干净,可此事并无证据,二王不可能仅凭一张嘴就污蔑殿下与先皇后。”
韩烨听着他的讲述,面色逐渐冷峻下来,“物证必然没有,他们也不敢有,灭口是父皇派缇骑去的,若有了证据岂不是不打自招,他们私下渗透缇骑?看来当年还有人证尚存。”
姬发点头,“臣也是这么想的,若真有这么个人,想必会被严密藏起来。”
韩烨摩挲着手上戴的扳指,思忖片刻,对姬发道,“二王在朝中经营许久,孤一时也探查不到,只能请别人帮帮忙了。”
他又屈指呼哨一声,一名暗卫飞身落下,跪在门外。
“你秘密去趟缇骑司,孤请陆指挥使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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