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岑碕的视线猝然钉在那方素净的绢帕上,魏怀信的手指捻着帕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的花汁泥土污了帕子的一角,更衬得其余部分洁净得刺目。那简短命令般的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砸在他耳边,与他胸腔里翻腾的暴戾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自责激烈冲撞着。
他下意识将那只染血的手藏到身后,这个动作倒是把魏怀信气笑:“手,伸过来。”李岑碕的动作僵在半空,藏手的姿态笨拙得近乎狼狈。魏怀信那声短促的笑,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周身紧绷的、名为戾气与自责的硬壳。他胸腔里翻搅的岩浆骤然冻结,留下一种空茫的钝痛。视线胶着在那方被污损了一角的素帕上,那刺目的洁净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指缝间的粘腻与不堪。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摩擦的涩响。那只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手,终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极其缓慢地从身后移出,摊开在两人之间炽热的阳光下。指节因长时间紧握而僵硬发白,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暗红的血混着泥土,在掌纹里蜿蜒凝固,粘稠的液体还在从指缝间极其缓慢地渗出、凝聚、坠落。血珠砸在石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声。
魏怀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摊开在眼前的手,远比刚才惊鸿一瞥时看到的更为触目惊心。那刺目的红与深褐的泥,带着一种粗粝的、自毁般的残酷,与他记忆中这双手执剑时的沉稳有力形成尖锐的对比。他捏着帕子的指尖收得更紧,素帕的边缘被捏出了更深的褶皱。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倾身靠前。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克制,但靠拢时带起的细微气流,裹挟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沉沉地拂过李岑碕的手腕。他将帕子盖在手上,柔软的帕面下塌,沾到血,迅速开出朵红花,捏住素帕对角,干净利落于手背处打结。
李岑碕只是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直到素帕束缚在手上,如梦初醒般收回手,耳根染上薄红,郑重其事把那只手搁置于膝头。空气中沉寂要掐出水,他视线滑向花海,迂折不知疲倦追赶蝴蝶,疯玩一气:“那,你想知道迂折怎么来么?”
魏怀信的目光终于从那片翻涌的花海上收回,轻轻落在李岑碕染着薄红的耳根和膝头那只被素帕包裹、略显笨拙的手上。指尖残留的花汁黏腻,他无意识地捻了捻,将最后一点残破的花瓣碎屑从指腹抹去。李岑碕突兀的提问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却也带来一丝微妙的喘息。他喉间微动,没说话,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视线掠过李岑碕紧绷的侧脸,最终落在他刻意望向花海、带着一丝强装轻松的眉宇间。风拂过,几缕发丝贴上李岑碕汗湿的鬓角,他抬手欲拂,动作却在触及那方素帕时顿住,指尖蜷了蜷,终究还是放回膝头,只用那只完好的手,略显僵硬地指了指远处追蝶追得忘乎所以的迂折。
“它……”李岑碕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依旧低沉,却努力掺入一点讲述的意味,“是几年前,我在刚攻下的城里捡的。”他顿了顿,目光追随着花丛里那团撒欢的黑色身影,仿佛那鲜活的生气能冲淡方才沉郁在心口的血腥与浊气。“那时它很小一只,有几个月大吧。”他想起当时的情景,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半分,“它的妈妈死了,抛它一个在世上。我靠近,它还躲到断墙后。我说,如果你想跟我回去,那就跟着我……”李岑碕的视线从花海收回,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沉默倾听的人,又迅速移开,落在自己膝头被包扎的手上,那刺目的血迹已被素帕吸去大半,只留下深色的印痕,“它真的跟回来,那时浑身脏兮兮,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我给它洗了个澡,也许是因为流浪,总是吃不饱,就特别爱吃。” 尾音渐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仿佛承认自己一时心软是件颇为难为情的事。阳光落在他微垂的颈项,勾勒出一道硬朗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柔软的弧度。
魏怀信指尖捻动花汁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点深绿已在指腹干涸成薄薄一层硬壳。他听着李岑碕讲述迂折的来历,目光却虚虚地落在李岑碕膝头那只被素帕包裹的手上。帕子洁净的白被渗出的血迹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褐,像一片被揉碎的晚霞,沉甸甸地压在他眼底。当李岑碕说到“特别爱吃”时,语气里那点强撑的轻松和赧然,像细小的钩子,轻轻扯了一下魏怀信紧绷的心弦。
“后来……”李岑碕的声音顿了顿,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处的衣料褶皱,视线依旧低垂,仿佛在回忆中搜寻合适的词句,“它大概觉得跟着我有肉吃,就……特别黏人。起初还怯生生的,熟了之后,就总爱往人脚边蹭,尾巴摇得像面旗。”他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个弧度,最终却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融化在花海翻涌的香气里。“行军路上,它也跟着,钻辎重车底下睡,颠簸也不怕。有次夜里扎营,它不知从哪里叼了只野兔回来,丢在我帐前,自己蹲在旁边,眼巴巴望着我,尾巴拍得尘土飞扬。”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翻涌的花浪,投向远处那团不知疲倦的黑色身影,“那时……它就那么点大,却好像要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都给我。”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李岑碕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眼底深处翻腾的戾气和痛楚似乎被这暖意暂时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温和。那温和里,又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像是为一只小狗的忠诚而生的柔软,又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更深的、关于守护与陪伴的渴望。风拂过,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也吹动了膝头素帕包裹下那抹刺目的暗红。
魏怀信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干涸的花汁硬壳。李岑碕话语里描绘的画面——小小的狗,展旗般的尾巴,尘土飞扬中眼巴巴的等待——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暖意,悄然渗入他心间那片冰冷的废墟。目光追随着远处迂折撒欢的身影,看着它在阳光下化作一个跃动的光点,又缓缓移回李岑碕脸上。那抹强装轻松下的赧然,那回忆时眼底沉淀的温和,还有那包裹着伤口的、属于他的素帕……这些细碎的片段,像细小的光斑,一点一点,艰难地刺穿着他周身无形的壁垒。没有看李岑碕的眼睛,视线最终落回自己沾着深绿花汁和泥土残屑的掌心,又慢慢抬起,虚虚地落在李岑碕那只被包扎的手上。帕子的一角因他的动作微微飘动,露出底下边缘翻卷的暗红伤口。
“现在,”李岑碕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追随着迂折在花丛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寄托在那团鲜活的生命力上,“它成了个小胖狗。”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语气里终于透出一点真实的、无可奈何的纵容,“还是……特别爱吃。”
“特别爱吃……”魏怀信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风卷走。他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同样沾满深绿花汁和泥土残屑的掌心,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点干涸的硬壳。这句话,连同李岑碕讲述时那片刻的柔软,像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光,艰难地穿透了他周身无形的、厚重的冰层,带来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这暖意并非来自炽热的阳光,而是源于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笨拙却真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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