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照料

侍从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细微噼啪声。李岑碕没有坐下,只是负手站在窗边,窗纸透出外面深沉夜色,偶有巡夜卫兵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热水很快送来,盛在黄铜盆里,氤氲热气在弥漫开,一套细棉里衣放在一旁。

李岑碕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缓缓转身,重新走向内室。门帘掀开,榻上的人依旧维持着侧睡姿势,只是似乎因为热,脸颊更红了些,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几缕湿发黏在颊边。薄被被无意识蹬开一角,露出半边肩膀和散乱衣襟下更多肌肤。脚步在榻边顿住,目光扫过片被酒意蒸腾得异常敏感肌肤,又迅速移开,落在汗湿额头上。

走到铜盆边,将布巾浸入温水中,拧得半干。再次回到榻边时,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迟疑和生疏,用温热布巾轻轻擦拭魏怀信汗湿额角、脸颊和颈侧。指尖隔着布巾,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灼热温度。他似乎觉得舒服,在睡梦中微微哼声,无意识偏过头,脸颊蹭蹭带着暖意布巾。这个细微动作让李岑碕的手猛地一僵,布巾险些脱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擦拭动作,避开微张的唇和脆弱颈项,只专注于降温。

沾着墨痕的袖口和领口处,污迹在烛光下格外显眼。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解开魏怀信外袍系带。解开外衫,里面是同样沾了些酒渍白色中衣。呼吸变得有些沉缓,继续去解中衣系带。随着衣襟散开,更多肌肤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红晕一直蔓延到锁骨下方,胸膛随着平稳呼吸微微起伏。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掠过,只专注于将那件污损中衣脱下。

迅速拿起旁边那套柔软里衣,小心翼翼将魏怀信扶起一点,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快速而笨拙替他换上。人依旧沉睡着,毫无所觉,滚烫脸颊贴着手臂,温热呼吸拂过手腕内侧。李岑碕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里沉重而紊乱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换好里衣,立刻将人轻轻放回锦褥中,拉过薄被严严实实盖好,连脖颈都掩住,只露出一张因醉意和温暖而显得格外恬静睡颜。

一种前所未有焦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求在心底深处翻腾,如同被强行按入水底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灼烧得更加猛烈。深深看了人最后一眼,随即猛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内室,仿佛多停留一刻,强行构筑堤坝便会彻底崩溃。

在外间书房木椅上坐下,刻意背对着内室方向。书案上,那封被墨汁洇染了小半军报依旧摊开着,墨迹半干,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字句上,试图从冰冷战报中找回惯有理智与掌控。

烛火跳跃,在纸页上投下不安光影,空气里弥漫杜康信香与那缕挥之不去清冽菊香,丝丝缕缕,固执缠绕着感官,无声提醒着内室那个沉睡、毫无防备存在。

烦躁拿起笔,想批注些什么,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汁凝聚成滴,迟迟无法落下。“咔哒”一声轻响,笔杆竟被无意识中捏出一道细微裂痕。

更鼓打过一声又一声。

内室终于传来清晰而绵长的动静。不是梦呓,不是呻吟,而是沉睡之人将醒前无意识、带着浓重鼻音轻哼,伴随着身体在锦褥间舒展时衣料摩擦窸窣声。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从门帘里面掀开一道缝隙。

魏怀信扶着门框,身形依旧带着宿醉后虚浮不稳,里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泛着不正常红晕锁骨,在昏晓交织微光中格外刺目。平日一丝不苟束起的发此刻散乱披在肩头,几缕黏在汗湿额角,眼尾红晕未褪,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眸子,此刻盛满了初醒迷茫和宿醉痛苦,水光潋滟。

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目光涣散在光线昏暗外间扫视了一圈,最终才勉强聚焦在书案后端坐如山的李岑碕身上。

“……秦王?”声音嘶哑得厉害,显然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极度困惑,眉头因剧烈头痛而紧紧蹙起,一只手揉着胀痛额角,身体微微晃一下,扶住门框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醒了?把这碗汤喝了。”李岑碕侧过身,一副公事公办口吻,指指身旁热气蒸腾瓷碗。

魏怀信迟缓眨了眨眼,视线费力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和冷硬侧脸之间游移片刻。剧烈头痛像钝器在颅内敲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疼,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扶着门框的手指又收紧了些,指关节绷得发白,勉强稳住虚浮脚步,拖着沉重身体,一步步挪向书案。

“有劳…秦王。”伸出手,小心翼翼捧起温热瓷碗。温热汤汁顺着干涩喉管滑下,瞬间熨帖火烧火燎喉咙。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满足喟叹,紧蹙眉峰微微舒展。小口小口啜饮着,温热液体仿佛也稍稍驱散了脑中沉重如铅的昏沉与钝痛。

昨夜……零星碎片在宿醉的泥沼中挣扎着浮现:滚烫布巾擦拭额角触感,衣衫被笨拙褪下时皮肤掠过微凉空气……还有那几乎将他包裹起来、带着陌生冷冽气息的臂弯……混乱记忆如同被水浸过墨痕,模糊不清却有某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真实。

握着汤碗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他记得自己似乎……蹭了蹭什么?心猛地一跳,迅速垂下眼帘,盯着碗中剩余、微微晃动褐色汤液。

“咳……”清了清依旧沙哑喉咙,试图打破沉默,“昨夜……给秦王添麻烦了。”

“无妨。”李岑碕开口,门传来爪子抓挠声响,迂折脑袋费劲探进来,看见魏怀信,欢天喜奔进来,转悠几圈。一道金色身影窜进来,堪堪停在李岑碕脚边,诺金身躯卧倒,李岑碕注意到,弯腰伸手把它抱起来。柔软金色毛发触碰到指尖时,带来一丝与这室内氛围格格不入暖意。将这毛茸茸一团安置在窗上,修长手指梳理着颈后的毛发,动作看似轻柔,指节却依旧绷着,在借由温顺生灵汲取某种脆弱的平静,抑或是转移无处安放焦灼。诺金舒服眯起眼,发出细微呼噜声,声音在过分寂静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魏怀信捧着汤碗,视线不由自主被那窗边身影吸引。秦王背对着他,怀抱小猫,肩背线条在渐亮晨光中显得异常冷硬孤绝,小心翼翼梳理毛发动作,与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沉郁气息形成一种怪异割裂感。

魏怀信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混合着尴尬与某种更深层警惕暗流在心底涌动。放下空碗,瓷器与硬木桌面碰撞出清脆声响,打破了室内凝滞。试图开口,声音虽仍有些沙哑,已清晰不少:“秦王……昨夜,在下失态了。”顿了顿,目光落在僵硬背影上,试探着补充道,“承蒙照料,感激不尽。”

梳理诺金毛发手指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动作,没有立刻回应,书房里只剩下诺金满足呼噜声和窗外偶尔掠过、带着深秋寒意风声。过了片刻,才低沉应一声,听不出情绪:“嗯。”

迂折跑进内室,叼来外袍,邀功般递到魏怀信手中,又用脑袋拱他,示意他穿上。门微开,晨风吹入,只穿一件里衣,受不住微凉空气刺激,结结实实打个喷嚏,赶忙披上外袍。衣襟拢紧,抚平衣料上细微褶皱,方才猝不及防喷嚏似乎也震散些许盘踞在脑中混沌,目光落在自己拢着衣襟手上。

几乎能肯定,昨夜绝非仅仅是简单的照料。

李岑碕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视线在窗外庭院深处某个虚无点上:“酒未醒透,就多歇息。”

“在下告退。”话音落下,不再停留,也未再看窗边那与晨光融为一体的身影,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

“吱呀——”

门外,深秋寒气如同实质般扑面涌来,瞬间裹挟了单薄衣衫,激得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寒噤。庭院里,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尽,青石板路上凝结着露水,反射着冰冷光泽。远迂折摇尾,抢先一步冲出房间,将外袍拢得更紧,素色布料裹着过分清瘦身躯,渐明天光下显得愈发伶仃。

书房内,李岑碕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穿透半开的门扉,死死锁住在晨雾中逐渐模糊身影,直至身影消失在廊柱转角。空气,只余下书案上空碗底残留的一圈褐色汤汁,在寂寥晨光中,折射出一点幽暗、如同未愈伤疤般的光泽。

诺金伸出舌头,舔了舔僵硬指节。指上传来温热触感,猛然一颤,把它抱下来,抱怨似的:“你家的主人好难追。”李岑碕没有追过人,在情爱方面,就像不谙世事少年郎,连示好都带着笨拙意味。似乎被自己直白话语臊到,拉开圈椅坐下,怀中小猫蓝眼直直盯,赶忙补回句话:“诺金,莫要学你主人装聋作哑。”

“装聋作哑……”无声重复着方才对诺金抱怨词语,唇角扯出一个极淡、苦的弧度。究竟是谁在装聋作哑?是他自己。明明心底暗流早已汹涌得足以掀翻理智堤岸,面上还要维持该死的平静。一句“无妨”,一句“嗯”,便是自己所能给出全部回应。不是不想说,是怕一旦开口,那些被强行按捺在唇齿间、带着滚烫温度的话语,便会直直把那人烫穿。

窗外,庭院里最后一点薄雾彻底消散,清冷晨光无遮无拦泼洒进来,照亮了案上每一粒微尘,照亮了眼底深处抹挥之不去、浓重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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