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中心医院在城北,不是现代的楼房,而是不知什么年代的旧院子改的,全部都是青瓦平房和红漆木窗。
原先的大门可能因为不方便进出被拆了,如今一左一右立了两根大水泥柱,右边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书“垅溪县中心医院”。
封川的车直接开进院子里,陆柏均先一步跨出来,拉住一个路过的小护士说:“车里有开放性气胸病人,请马上找胸外的医生过来。”
小护士朝车里看过去,正好跟封川瞪过来的眼神对上,吓得赶紧跑去找胸外的主任贾旺。
不多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挺着小油肚的矮胖医生带着护士和推床匆匆赶来。
“快快快,把人放上去。”
封川把人抱出来,依言放在推床上。
矮胖医生上前拿着医用手电筒照照眼睛,皱眉嘟囔了一句“瞳孔都快散了”,看完瞳孔又去听心跳,心凉了半截,对封川说:“救回来的几率不大。”
封川冷下脸,对矮胖医生一字一句说道:“您再给看看。”
贾旺在县中心医院已经工作四十多年了,从十几岁的学徒一直做到现在,算是医院里的老资格。但其实他并不是正经医学专业出身,只跟着乡里的一个赤脚医生学过几年,后来进县医院也是从打杂的做起,一边学一边治病救人,很用心,奈何基础不好。
像气胸这种程度的病患,以往都是直接转市里去,但眼前这种情况,转院也来不及了。
贾主任对着他又不敢说自己治不了,只得把病情往严重了说:“心跳都听不见,怎么救?”就只差说人都快死了。
封川上前一步,气势有些骇人,“您是医生,您问我?”
贾旺被他阴鸷的眼神吓得一咯噔,一时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气氛焦灼。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陆柏均皱着眉把手压在老人颈侧,虽然搏动微弱,但心跳明明还有。可要是再被这么耽误下去,人就真的可能救不回来了。
“让我试试吧。”他温和出声。
众人回头,见一个长相清隽的男人正沉静地看着主任。
贾旺下意识暴躁反问:“你谁啊?”
陆柏均用沾着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摸出身份证交给贾旺,回他说:“我叫陆柏均,首医派来的援助医生,这是我身份证。”
贾旺一脸懵逼地接过身份证。
“请马上准备手术室。”陆柏均说。
贾旺搭眼一扫,首都,陆柏均......
“快!快把人推手术室去!”贾主任差点跳起来,高声吼道,“带陆医生去做术前准备。”
众人应声而动,不明所以地推着人往手术室跑。
陆柏均走在最后,在路过封川时,特意小声安慰道:“放心,小手术。”
封川垂眸,点头回:“有劳。”
医院是一个五进的大院子,青瓦白墙,青砖铺地,在扫不到的犄角旮旯里自顾长着墨绿色的青苔。院子正中有棵几百年的大柏树,树干有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枝丫遒劲,常年散着特殊的清香。
封川站在大柏树底下,披着浓阴,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小声念了遍“陆柏均”三个字,眸光微动。
开胸是垅溪县医院的大手术,很快,在县里开会的杨院长就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进去多久了?” 他问旁边的小护士。
“快两个小时了。”
“一直没人出来?”
“没有。”
杨院长脸都皱巴了,虽然他知道首都来的那位陆医生应该很靠谱,可毕竟没接触过,什么事都说不准。
“人送来的时候情况怎么样?”他又问。
小护士咽了口唾沫,回他:“说是心跳都快没了。”
“这么严重?”
“谁说不是呢。”
封川站在角落听他们说话,半张脸掩在阴影里,显得整个人既阴郁又孤单。
时间已经来到中午,不少医生捧着午饭挤到手术室门口,边吃边等结果。
现在,医院上下都已经知道首都来的那位在给一个只有一口气的人做开胸手术,他们都挺好奇的,毕竟这是垅溪县医院建院以来做的第一场这么高难度的手术。
“怎么还不出来啊?”
“是啊,里头也没人递个消息出来。”
“贾主任也在里头?”
“在呢,他哪能不在。”
“院长,来个鸡腿?”人群里有人问,“食堂今天吃炸鸡腿。”
杨院长看都没看一眼,抱怨道:“你们居然还吃得下。”
有人不乐意了,“我下午还有门诊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
“吃吃吃,赶紧吃,别烦我。”杨院长说。
“哎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只见贾主任一脑袋的汗,捶着腰开门出来,一打照面被门口堵着的人吓了一跳。
“干啥呢堵在这?”贾旺摘下口罩问。
有人急急开口,“怎么样?手术成功没?”
杨院长一把把挡在他前面的人扒拉开,目光灼灼地盯着贾旺。人群外的封川也看过来,等着听他回话。
“唉。”贾旺长叹一口气。
众人心凉了半截,心想不会是没成吧,也难怪,毕竟都是要推进太平间的人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哦。”贾旺接着说,“那么严重的出血都能止住。”
“啥?”杨院长怒了,“你这说话说半截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大家这会儿连饭也不吃了,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贾旺。
贾旺推开人群,不高兴地说:“你们自己没长嘴?让开。”说完扒开人群走了。
陆柏均随后推开手术室的门出来,他比在场的大多数都高出一个头,越过人群,一眼就瞧见站在角落里的人。
两人目光对上,陆柏均朝他小小地点了点头,示意手术很成功。
封川长舒一口气,转身去给老烟头办住院手续去了。
目送他走后,陆柏均才收回目光,笑着对众人说:“手术很成功,人送监护室了。”
大家发自内心地笑了,还有人拍着饭盒鼓掌。
杨院长笑得和蔼,伸出手去握陆柏均的手做自我介绍:“我是杨康年,欢迎你啊陆医生。”
陆柏均微微欠身,双手回握说:“您好,杨院长。”
杨院长在心里不住点头,专业水平高,谦虚有礼,人还长的帅气,“入职手续已经办好了,随时可以来上班。”
“哎院长,你不能这么压榨人家。人家才到垅溪,歇都没歇过来呢,你就急着把人薅来干活,这不合适。”
“对呀,水土不服可要命,待会我给陆医生开点药带回去,以防万一。”
“皮肤科的呢?防晒伤的东西弄点来,陆医生皮肤这么白,不经晒。”
陆柏均笑着大大方方地说:“谢大家惦记,好处我就先占了,咱来日方长。”
众人喜欢他这股子洒脱劲儿,乐呵呵地陪着笑。
“行了行了,都干活去,几点了还在这晃悠。”院长赶人。
“看看这资本家的嘴脸。”
“回见,陆医生。”
“回见。”
送走众人,杨院长把陆柏均带去自己办公室,亲自给他泡了杯老山茶。
这茶叶干透以后用土罐在炭火上煨过,有种淡淡的焦香,却又不失茶叶的清苦气和回甘,很特别,陆柏均喝一口就爱上了。
杨院长见他喜欢,二话不说从桌上抽了张废的A4纸,把茶叶罐底朝下扣在纸上,三两下就把茶叶包成了中药包的样子,塞给陆柏均说:“这是家里人炒的,茶叶是山上的野茶,不值钱,喜欢就拿去喝。”
“这……”
陆柏均受宠若惊,老院长这豪爽的做派还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杨院长摆摆手,拖了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絮絮说道:“我前后发了三十多封信,才把你给借来。我也知道,你们小年轻都不喜欢来这种小地方,而且你还是首都第一医院的,多少学医的挤破头都进不去。唉,我这……也是耽误你了。”
“不,没……”
陆柏均的话又被打断,只听杨院长继续说:“你瞧你也不让我安排人去接机,住处也准备的匆忙,我知道别处给博士的待遇都很好。我们垅溪条件有限,但只要你提,我肯定尽量帮你达成。”
“我没什么要求,”眼看院长又要开口打断自己,他赶紧把人按下说,“来垅溪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家里人也支持。医院给的照顾都很好,我没什么不满意的,院长放心,我一定尽凭生所学做好本职工作。”
“唉唉,我晓得了,”满头白发的老院长有些感性,眼泪汪汪的,“陆医生,感谢你来垅溪。”
陆柏均起身,抱着院长给他的茶叶,微微鞠了一躬,笑着说:“感谢院长的茶叶。”
从院长室出来,陆柏均一路问人找到了重症监护室,检查了下老人的心率等各项数据。手术做的蛮成功的,老人肺部撕裂虽然严重,但万幸的是伤口比较规整,好缝合。
他正评估着数据,监护室外传来闲聊的声音。
“你刚才看见陆医生没?真帅啊。”
“看见了看见了,真的好帅!我站他旁边简直快不能呼吸了。”
“封老板今天也在,你之前不是也一直说他帅?”
“那不一样,封老板帅归帅,可你不觉得他很吓人么?”
听上去是两个小护士,陆柏均稍微避了避,无奈那俩小姑娘走到监护室外边就不动了,站在那闲聊,声音还贼大。
“还好吧。”
“还好?”其中一个小姑娘压低声音说:“不是都说他杀过人嘛?还坐了好几年牢。”
“我知道,可是杀人得偿命啊,他才坐几年牢就给放出来了,说不定没杀人呢?”
“倒也是,话说,里头躺着的那个是他爹?”
陆柏均的手顿了一下,他好像知道她们在说谁了。
“不是,他爹早不管他了,看登记的名字两人也没啥关系。”
“没关系还给交手术费?”
“人家也不差这点钱吧。”
说到这里,俩人突然停了下来。
“封……封老板。”
陆柏均听见她们磕磕巴巴的打招呼,下一秒,隔着监护室的玻璃,他看见了正沉默着望进来的封川。
两人四目相对,陆柏均从他漆黑的眼眸里看不见半点光,像是夏日阴雨后的夜空,黑蒙蒙又带点湿漉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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