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走远了,沈苓盯着他们彻底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好一阵,她才拿起了桌上放着的帷帽,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脸,对坐在一旁沉默半天的秦铮招呼道:
“我们也走吧,时候不早了。”
秦铮罕见地没有回答,只是顺势走到沈苓身侧。
帷帽垂下来的白纱模糊了沈苓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不清此刻秦铮的神情,何况此时的沈苓,正为了舒王这件事兴奋得不行,满脑子都在计划着以后的事,自然也没有去发现秦铮的异样。
一路上,秦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跟在沈苓身后,走到人多的地方,他就上前护着点,待人少了,他就又向后撤了半步。
沈苓逐渐冷静下来后,也觉察出了一些不妥。
二人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待到湖边时,几乎看不见旁的人,沈苓终是没有忍住,停下脚步转身询问:
“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沈苓将纱幔掀开,抬头看着那张平静地不能再平静的脸,等了会儿,才得到惜字如金的一句回答:
“定局已成,多说无益。”
他的嗓音有些沉,不似平日里与她相处那般柔和,眉头微皱,一双黑眸并未瞧着少女,而是远望着平静的水面,毫无波澜。
同秦铮相处的这些日子,无论沈苓是没来由地发脾气,还是和善地与他闲话,他对她从来都是迁就,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总会听着,觉着不妥时,他偶尔也会劝上一两句,但知道她听不进去,也就随她去了。
有时沈苓甚至觉得,就这样在秦府过下去也不错。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很清楚,如若她不是沈涣前二十年里的妹妹,如若没有那份对沈家灭门的愧疚,她也不会有现在这样险中求安的日子。
他对她好,似乎只是为了赎罪。
他和她,终究不会是一路人。
若是没有这场意外,她可能会一直在幡云镇那样的小镇上生活,嫁人生子,直到晚年。
而他将会坐在那至高之位上,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
但当他逃离了西京,来到江南的那一刻起,一切可能,便都不作数了。
她早已入了局,注定过不了平静的日子。
既然如此,她绝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保护,从况筠阁到秦府,是她迈出的第一步,眼下舒王进京,疑点重重,城中局势或有大变,她趁机入舒王府探得先机,无论对她、对秦铮,还是对整个布局而言,无疑都是最好的打算。
但瞧着秦铮现在这副模样,明显不这么认为。
自她第一次在秦府与他商量这件事,他始终是反对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态度有些坚决地反对她的想法,寻来各种理由,两人一度闹得有些不愉快。直到今日中秋,她还是去了勤勉堂,拉着他出来过节,看他面上的神情,似乎已经不介意这件事了。
现下看来,她还是误会了。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自己都以身作则了,为何就是不能理解她?
她以为,他们已经交了心。
沈苓越想越觉得有些委屈,她看秦铮一副不想与她交谈的模样,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哼,秦大人您明白就好,您语重心长说得再多,听与不听,那都是我沈苓一人之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说罢,沈苓扭头便要离开。
正是转身迈出去两步,手腕便被人从身后拉住,又把着她的肩膀转了个圈,沈苓也不多想,一掌便朝着秦铮打去,可无奈秦铮直接钳制住了她的两只手,攥地死死的,不容她撤离,直接将她推到一旁的树干上摁住,帷帽也掉在了地上。
树干上的凸起磕着背,沈苓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凉气,而后直接控诉:
“秦铮,你这是作甚!”
秦铮无视沈苓的挣扎,只是盯着那张因怒气而变得更加红润的脸庞,原本波澜不惊的深邃眸子里多了些苦涩,还有无奈:
“沈苓,你不必如此。”
“你知道,我总是会随着你的。”
“那你为何……”沈苓还没有问完,便又被秦铮打断:
“这次不同。”秦铮瞥眼去看那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的青水如滴,“或者说,现在不一样了。”
“我不明白。”因为这个姿势,两人之间距离异常的近,沈苓到底还是个刚及笄的女孩子,脸皮子薄,只能不着痕迹地低下头,掩住脸上更深的红。
秦铮听着沈苓的嘟囔,顿了些许,自嘲般地笑了,他随即松开握住沈苓的手,向后退了两步,一直垂下来的手攥着衣袍,他又转头去看微微泛光的湖面:
“沈苓,我上次说的那些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沈苓听得语气中的一丝低落,不知为何,却有些心虚,但又在隐隐期待些什么,她心里说不清的乱。
明明这件事,并没有这么复杂。
秦铮见沈苓沉默不语,他轻叹了一口气,重新走到沈苓跟前,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眼里只剩下了柔和,他抬手,动作轻柔地给她理着将才被帷帽弄得有点乱的头发:
“接下来的话,你听我说就好了。”
他也不去理会沈苓究竟听没听见,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将才,是有些恼了,差点伤到你,我很抱歉。”
“今天能遇见舒王和丹零公主,是在我意料之外的,我知道你很开心,但有些话,我却还是要说。”秦铮慢条斯理地将缠在簪子上的发丝一根根解下来。
“那日我说过,这虽是眼下最直截了当的法子,但我却不同意你这么做。一来舒王究竟是个什么底细,我们暂时还未摸清,二来,出了芸儿那件事,我不希望你再卷入危险当中。当年是我害得你遭受这些苦痛,你不必再去承受这些。”
“离我而去的人已经够多了,那种为重要之人提心吊胆不得安眠的日子,我不想再有了。”
“但既然拦不住,你放心去做好了,我会在你身后。”
“沈苓,或许你并不明白,”秦铮将手从沈苓的头发上撤下,抬头感受着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的斑驳月光,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你于我,从不只是小涣的妹妹。”
语毕,秦铮又恢复到了往日那般平淡的模样,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招呼还站在原地的沈苓:
“回家吧,时辰不早了。”
“我明白的。”沈苓低着头,小声说,月白色的长裙被她抓的起了褶子。
“什么?”声音太小,秦铮并未听清,反问道。
“我说,”沈苓终于是抬起了头,一双杏眼里的雾气尽数消散,神情无比坚定,“我明白的。”她快步走到秦铮跟前,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微微垫脚,白嫩的玉手捧着秦铮的面颊,向下稍一用力,秦铮便被迫弯腰靠近,只隔一息之距。
“秦铮,你于我,也不只是我哥的兄长。”
秦铮直接愣住了,眸子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知道你的不易,我知道你想要尽可能保全这些重要的人,你让我哥去江湖闯荡,当然是对你的计划有益,但这又何尝不是你为他选的一条退路,整合了风林令的人手,保命,可就是最简单的事了。”沈苓的声音清脆,珠玉般地落进了秦铮的心里,“还有孟怀泽,我能看得出,你与他相交,是抱有一份真心的,不然你今日也不会去六必居买了那盒糕点,但走到这一步,你还是毅然选择与他断了直接往来,也是不想再把他拖进这趟浑水里。”
秦铮听罢,眼尾下垂,笑得有些苦:
“我没你想的这么善良。”
“你确是不善良的。”沈苓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缓缓解释,“但却赤诚,宁愿自己活在黑暗之中,却也要你所爱之人心向光明。”
“你习惯孤独太久了,你在努力摆脱掉那些过往,我只是想陪你,走得更远。”
说完这一大堆的话,沈苓见秦铮还是没有反应,将才冲上来的那番勇气瞬间就消失殆尽,她急忙将手放下,低头四处去寻掉在地上的帷帽,想要重新遮住现在自己红的发烫的脸庞。
就在她准备弯腰去捡时,突然一个力量从后方袭来,再次拉住她的手腕,只不过这次她撞到的不是粗糙的树皮,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隔着外袍,传来的是铿锵有力的心跳。
“说出口的,沈大夫可不能反悔了。”秦铮调笑道。
“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沈苓靠在秦铮怀里,嘴上虽然有些不悦,却还是悄悄伸手环抱住那精瘦的腰。
“我家沈大夫的为人,我自然是清楚的。”秦铮扬起嘴角,说不出的畅快,他的下巴抵在沈苓的额头上,只是将人圈得更紧,“我不会再拦着你,但去舒王府后一切小心,切勿心急。”
“我知道的。”沈苓答。
秦铮低头与沈苓对视,黑眸里映着的全是女孩的身影:“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终究会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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