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前两日父皇差使我主理户籍整编的事宜,你说说这事情,显明了就是吃力不讨好,做得好呢,是户部的功劳,做得不好呢,就是我的过错,况且这户籍档案和赋税、劳役、募兵,哪个不息息相关,哪里出了纰漏都会追到我的头上,父皇这不是难为我吗?哪像我那个大哥,领的净是些讨人喜欢的差。”周赫平连连埋怨,他本贵气十足,穿戴也颇有不怒自威之感,此时却像个大宅里被惯坏了的公子。
万华宫用的尽是上好的贡品,皇后方氏打开了几个精致的小盒,挨个嗅了嗅:“这个沉木香不错,找时间给户部尚书家送去,找个伶俐的丫头。”身边的云曦刚应了声,皇后又赶忙道:“瞧我这脑子,孟尚书有两房,正房用沉木,贵重大气,侧房受宠,再配上一盒幽莲香。”
“都下去,都下去。母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周赫平有些不耐烦,他在这儿操心着关乎皇储大计的差事,他的母后却只知道倒腾些闺气的玩什?
方氏悉心地在盒外包了一片银色波纹的缎子,沉声说道:“你去吧。”
待云曦退出去了,才转过身来,有些不愉地说:“你多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些。我问问你,前朝太子代理政事时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无论大的小的、难的易的,凡是该事关乎国家社稷他都得做。太子,是不用讨功名的,什么赞誉什么名头,只有藩王才需要。”
“可我是真看不出父皇的心思,他到底有没有立我之意。”周赫平是皇后长子,可实在气不过晚生了一年,落了他那位大哥周赫遥的下风。立长立嫡,这亘古难题倒是又给朝中那帮老臣找了好多事儿做。
“圣心独断,他人难测。但是呢,你心里也应该有数,新朝初建,万事俱新,朝中势力也是错综复杂,你父皇的心意是一码事,人心向背是另一码事。你顶着嫡子的名头,处理好手中的事务,不要再四处抱怨,更不许懈怠交由他人。你以为母后我待在这后宫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后宫的手段,是四两拨千斤。比如户籍整编这件事,之后若有差池,孟尚书愿意揽过责或是替你开脱,你的事,就算没有办砸。”方氏合上手中的小盒,差人把香盘端走。
“您闻香原来是为了这个啊!儿臣明白了。这是蜀中特供的那批香吗?您怎么全部送出去了,也不给自己留两盒,这可是上品啊!”周赫平方知他这位母后之意,万华宫呢,他常来,按照皇后的份例,他母后的用度自是不凡,但是却少见母后为自己添置些什么。
“你也知道,这儿你父皇少来,我用你父皇在南境赐的曼珠香用惯了,懒得换。”方氏说道,眼底晃过一丝寞落,南境的事,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父皇还是偏心姜贵妃?她可真的是厉害的紧,这边给父皇下着**药,那边和徐家勾连密谋,忙着给我那位大哥铺路。”周赫平内心不忿,姜氏受宠,满朝皆知,不知哪里的下人多嘴,竟还传出了姜氏或代后位这样的闲话,周赫遥在朝中的势力也可见一斑了。
“这个女人,很是不简单。她刚进宫时,什么都没有,母族更是不值一提。而如今确是子凭母贵,也不知是什么狐媚手段,和徐家结了姻亲,这武将势力可以大大的倾于他们,听说最近周赫遥又和翰林院走的很近,这是军方力量巩固地差不多要向文官伸手了吗……”姜氏是周振南行兵中直接带回来的女人,方阙如以为他玩一玩,也就烦了,这样以一时之奇讨得周振南欢心的,她不是第一个。可谁知,姜氏的父亲是制弓的匠人,姜氏自小便习弓,不仅擅弓射,还倚着柔软的身段创制了弓舞,不仅在宫中流行一时,还使得周振南行军也愿意带着她,特赐绫罗紫帐,姜氏在军中也是收买了不少人心,这才一步步的,高升至今。
“舅父可是朝中文官之首,新朝初立,父皇就命舅父任门下侍中,朝堂里的文官班子都是舅父搭起来的,在舅父面前,周赫遥才是蚍蜉撼树。”周赫平凡日里是有些怕方适之的,他做事的唐突总遭这位舅父敲打,但此时提起,只觉荣耀。
“你勿要轻了敌,我一会儿去乔贵人那里走动,你也赶着点儿去做事吧,长点心。”嫡子,嫡子,本应没什么异议,在周振南这里竟然成了难题,方阙如是越来越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方阙如有着自己内心的傲气,跳弓舞这等下滥功夫,她是不稀罕的,或许争宠她差姜若徽一筹,可宫里想要活得久的女人,看的,都得是未来。
远远看见西京的城墙,这里似乎已能嗅到马驹奔腾扬起的混土气息。“要进城了,这个给你。”秦铮递给沈涣一只面罩,“要不,你还是和苓儿一同坐到马车中吧。”
“你习惯了吗?”沈涣幽幽地问,他一直奇怪,秦铮戴不戴面罩的样子他都见过,并无差别,他是如何控制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至此。
“你是说这张脸,还是说不得不站在暗处?”秦铮已经戴上了他的面罩,也遮住了脸上的情绪,“其实我逐渐喜欢上这个东西了,总感觉有了它,我就躲在了什么东西身后,会有一种安全感。哪怕我的前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了。”
沈涣的心仿佛遭受一记闷捶,却不知改说些什么,只好缓缓戴上了面罩。
沈苓拉过沈涣,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哥,他的脸,痛吗?”
沈涣愣了愣,道:“再痛,也比不上生离死别吧。”
沈苓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算是幸运的,秦铮一人撑过了这许久,而她,所幸还有哥哥。
来到秦府,门口的竹已翠生生的长开了,绿琅玕的名头果然不俗。顾一诚安排大家从侧门进,在他的打理下,秦府渐渐有了人气,这下竟也是像一个寻常的烟火人家了。来到内院,秦铮才嘱咐沈涣卸掉面罩。内院都是秦铮在东宫的心腹,看见沈涣这张不同寻常的脸,都是不由得一惊。
“你用的是一个姓秦的人的身份吗?”沈涣看到大家的讶然,才能体会到秦铮心中的痛楚一二。
“对,他叫秦铮,是个将军,也就是现在的我。秦府虽然安全,但毕竟这么大的院子,我们冒不起这个险,所以在府中你还是受累戴上面罩,内院只有一诚和我身边的人,你便不用拘束了。”秦铮说得平淡,“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所以,你现在是在做我理解的那件事,对吗?”沈涣与秦铮四目相对,像是隔着什么,又像是没有,“哥。”
“是……”秦铮对他的称呼,意外得紧,“所以你也要多加小心。”
“你放心,这些年,旭叔教了我不少。我可以帮你。”沈涣眼神坚定。
“好。如果有需要,不会和你客气的。”秦铮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自私,但恻隐之心也就是一瞬罢了,如若能轻松活,谁会愿意这般?如若没有他弟弟这张脸,他前朝复国的正统性又何在?他不仅是要复国,更是要名正言顺的复国,他要告诉天下人的是,乱臣贼子已伏诛,楼家仍可匡大道。
“你妹妹那边,你可能还需要费些功夫,你受得住,她却不一定。”秦铮有些庆幸,他还是保下了一个清白之人。
“明白,我会的。”他要换一种样子活了,他希望苓儿也是。
太极殿内偏殿,周振南心中已经有了打量。周彦回报说,秦铮手法很干净,那里一户可疑的人家已经被尽数处理了。秦铮论能力、论定力都是天枢台上好的人选。
天枢台,前朝同有此类机构,当年替燕帝办事时,天枢台还来查过周振南的底。当时他就能感觉到,一个秘密机构竟疏忽、惫懒、无能到如此地步,天下是应该换一换大旗了。他此番重启天枢台,一是因为旧朝事务颇纷,二是因为新朝之中,不仅他的两个儿子在斗,其他势力也眼尖手痒。他并不是坐稳了江山。
“秦铮拜见陛下。”秦铮已至,面罩之下,是未散的疲容。
“免礼。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周振南有些关切。
“沈家似有前朝遗物,我前去搜查未有他获,不过内屋里确实是有书信烧毁的痕迹,字迹已不清晰,难辨其咎,另外就是,有一张前朝太子的画像,用途不知。沈家人平日里深入简出,很不简单,为了不留后患,我已经清理了,物证将于天枢台存档,皇上可随时派人查看。”秦铮脑海里全是沈涣的样子,他却不得不压着,编了这番谎话。
“我信得过你的。我想任你做天枢台主事,即刻上任。你的底儿,不适宜的我便帮你清了,剩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周振南看了一眼秦铮,想从他那里得到回应。
“我这么急着用你,自是有原因。苏州修水坝出了事,闹到刑部,闫崇着手在查。事涉宫中,你去盯着,随时来报,日后找我告诉高崆即可。其余的事,天枢台会有人与你细说。”
“臣领命。”秦铮低头谢恩,似乎早已料到一般,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另外,这个,你拿着。”周振南招了招手,高崆端上一个精巧的木盒。
秦铮眼神轻飘飘地望过去,他想大概是赏了一样颇名贵的宝物,以示君恩,不过他既接手了天枢台这个大家眼尖儿的地方,还是低调为好。他当太子也是见过天下珍宝,赏什么对他而言,都是无趣。
可当他瞧清楚时,内心却惊愕无比。
盒里是那块玉佩,上有两只嵌套的回字纹。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世安知道,你是大周的功臣。”周振南说道。
“臣谢恩。”秦铮应下,退出太极殿。
他说的没错,他是大周的功臣,也是南燕的叛臣。
周振南是想让他记住,在大周,只有他能给他一个身份。
不过,也总算是物归原主了,这玉佩本来就是他的,这天下也是。
抬头望去,天空正飘着雨,层层密密的乌云似无尽头——他是该着手部署这一盘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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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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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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