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屿

江屿市的春来得缠绵,绵绵细雨织了整月,美术教室窗外的香樟才抽出新绿。苏沐雨将画具整理进317号储物柜时,指尖触到一片干枯的腊梅花瓣,忽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笑声——高忆正勾着个清瘦的身影往这边走,校服袖口沾着未干的颜料。

“快看谁回来了!”高忆把人往前一推,璃寒川的白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质星星别针,那是艺术展颁奖时馆长送的纪念品。他比年前丰润了些,眼下的青黑淡了,只是走动时仍有些慢,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花粉。

“医生说我可以正常上课了。”璃寒川拉开后排的椅子,书包放下时发出轻响,里面露出半截新的画板,“就是不能上体育课。”

“那正好,”苏沐雨把刚泡好的柠檬水放在他桌上,玻璃杯壁凝着水珠,“我们替你把操场的春天画下来。”

美术课临摹莫奈的睡莲时,璃寒川的笔尖总在水面的光影处停顿。苏沐雨瞥见他速写本边缘画着小小的波浪线,忽然想起冬日病房里那幅未完成的海景。下课铃响时,璃寒川忽然说:“周末去渔港吧,听说那里新到了一批渔船。”

渔港的晨雾裹着鱼腥味,渔船的木头骨架在朝阳里泛着琥珀色。璃寒川支起画架时,袖口被风掀起,露出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他握着画笔的手不再颤抖,海蓝色颜料在画布上晕开时,惊飞了停在船舷的海鸥。

“你看那艘旧船。”高忆指着码头尽头的木船,船身刻满波浪状的纹路,“像不像爷爷讲过的海盗船?”

璃寒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然笑了。他蘸了点橘红色颜料,在海平面添了道跳跃的光:“那是灯塔的倒影。”

苏沐雨蹲在礁石上写生,看璃寒川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与渔船的影子交叠在沙滩上。潮声漫过脚背时,他忽然明白,那些曾在画布上汹涌的浪涛,此刻正化作少年笔底温柔的波光。

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去郊外写生。大巴驶过跨海大桥时,璃寒川趴在车窗上,数着桥下的白色浮标。高忆偷偷往他包里塞了袋烤鱼片,是渔港那家老字号的,包装纸上还印着海浪图案。

山顶的风车在风里转得沙沙响,美术老师指着远处的梯田说:“试着用冷暖色对比表现光影变化。”璃寒川选了块能看见整片山谷的岩石坐下,苏沐雨在他斜后方铺开画纸,发现他今天带了支新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极小的“屿”字。

“这笔是爷爷找人做的。”璃寒川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头调试着颜料,“他说江屿市的‘屿’,是海与陆地的相遇。”

高忆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原来他踩进了泥坑,白色运动鞋沾了块褐黄的泥渍。“完了完了,我妈要念叨到下个月。”他作势要去蹭璃寒川的校服,被对方笑着躲开。苏沐雨默默递过纸巾,看着两人在草地上追闹,忽然在画纸上添了两只追逐的蝴蝶。

午后突降阵雨,三人挤在风车下的避雨棚里。璃寒川的画被打湿了一角,晕开的靛蓝色倒像片朦胧的海。高忆掏出手机拍了张照:“这叫残缺美,懂不懂?”苏沐雨把自己的画架往中间挪了挪,挡住飘进来的雨丝,发现璃寒川正对着那片晕染的色块出神。

“等雨停了,去山脚下的溪涧看看吧。”璃寒川忽然说,“我想画水流过鹅卵石的样子。”

溪水在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璃寒川跪在岸边写生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还能看见化疗留下的浅淡痕迹。苏沐雨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他专注的侧脸被水光映得透亮,忽然想起冬日病房里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

“喂,”高忆扔过来颗石子,在水面激起圈涟漪,“晚上去我家吃饺子?我妈包了鲅鱼馅的,据说放了渔港刚买的虾酱。”

璃寒川的笔尖顿了顿:“会不会太麻烦阿姨?”

“麻烦什么,”高忆拍着胸脯,“我妈天天念叨你,说好久没见你去家里蹭饭了。”

暮色漫上山谷时,三人背着画具往山下走。璃寒川的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偶尔还能跟上高忆的步子。苏沐雨走在最后,看见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并成排,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横亘在少年之间的病痛与隔阂,都在这春风里渐渐消融了。

六月的蝉鸣刚起,学校要办毕业创作展。璃寒川说想画组关于江屿市的系列作品,高忆自告奋勇当摄影师,每天放学后背着相机跑遍大街小巷,拍了老邮局的绿邮筒、渔港的红灯笼、还有巷口奶奶卖的糖画。

苏沐雨发现璃寒川最近总往图书馆跑,有时会借些关于海洋生物的书回来。“在画珊瑚吗?”他某天看到对方速写本上画着丛粉色的珊瑚,旁边标着细小的注解。璃寒川点点头,递过来一张照片,是高忆在礁石滩拍的海星,五只腕足张得大大的,像颗星星落在褐红的礁石上。

创作展开展那天,璃寒川的《江屿五记》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五幅画串联起整座城市的呼吸:渔港黎明的船灯、老街午后的竹椅、山顶风车的阴影、溪涧的鹅卵石、还有涨潮时被海水漫过的防波堤。每幅画的角落都有个小小的“屿”字印章。

“这组画有生命。”美术老师站在画前久久不动,“能让人听见风的声音。”

高忆的照片被做成了画册,放在画作旁边,其中有张是璃寒川在溪涧写生的背影,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苏沐雨的参展作品是幅群像,画的是三人在风车下避雨的场景,雨丝被画成了淡蓝色,像无数细密的线,将三个身影轻轻连在一起。

展览结束后,璃寒川把那支刻着“屿”字的笔送给了苏沐雨。“我还有支新的,”他挠挠头,“这支……总觉得该留在能看见整片山谷的人手里。”高忆在旁边起哄:“偏心啊,我怎么没有?”璃寒川笑着从包里掏出个贝壳挂坠:“这个是给你的,渔港捡的,据说能听见海的声音。”

夏末的某个傍晚,三人又去了海边。潮水退得很远,露出的沙滩上留着许多小螃蟹的足迹。璃寒川支起画架时,苏沐雨发现他今天带了全套的水彩,高忆则抱着个大西瓜,在礁石上砸开了道裂口。

“看,”璃寒川忽然指向天边,晚霞正从橘红渐变成深紫,“像不像《星潮》里的极光?”

海浪温柔地漫过脚背,带着夏末最后的温热。苏沐雨咬了口西瓜,看高忆手舞足蹈地讲着班里的趣事,璃寒川的笑声混着潮声漫过来,像落在心湖上的雨。他忽然明白,有些陪伴不必刻意靠近,就像江屿市的屿,海与陆地保持着最舒服的距离,却共同守着一片温柔的天地。

远处的灯塔开始闪烁,璃寒川在画纸上添了圈光晕。苏沐雨凑过去看,发现他画的不是晚霞,也不是海浪,而是沙滩上三个并排延伸的脚印,一直通向星光初现的远方。

“等秋天开学,”璃寒川放下画笔,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我们去画红树林吧,听说那里的候鸟要回来了。”

高忆正把西瓜籽吐向大海,闻言含糊地应着:“行啊,不过得先说好,谁迟到谁请吃渔港的海鲜面。”

苏沐雨望着天边渐次亮起的星子,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就像那些留在画纸上的光影,看似静止,却早已把最珍贵的瞬间,悄悄刻进了时光的肌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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