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湄昏迷整整一年，在洗髓池的圆台上，一直睡到了天启八年的夏天。

这一年里，洗髓池的灵气涤荡着萧湄的经脉，却无法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图腾剥离。

她在图腾的反复折磨中，经历了许多不曾有过的梦境，只是那些杂乱的梦境之中，无论血腥还是宁和，无一例外少不了溟珞的身影。

玉虺的元神已经彻底盘踞在魂台之外，无法逼出，刚开始被白练所赠的宝物压制着，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这一年萧湄都呆在洗髓池，充沛的灵气也滋养了那枚图腾，玉虺受宝物的掣肘愈发微弱，等到完全脱离束缚。

只要她想，萧湄随时会死。

溟珞不再维持人形，化作了雪狼，安静地卧趴着，日日守在萧湄身边。

妖尊传来的记忆里，那幅血色斑驳的画面如同烧红的铜烙，早已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熨穿了她的心。

图腾忽而轻动起来，萧湄的身体愈发滚烫，额际都是冷汗，沁凉的灵力穿透的速度愈发变快，她皱着眉，在睡梦中难耐地嘤咛。

雪狼耳尖微耸，抬起头来，看到萧湄双唇轻阖，呜咽地说着什么，它安静地将头俯低靠在萧湄脸侧，却只感受到了滚烫的鼻息，什么都听不清。

此时，萧湄的梦境。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和语言，只知道自己抱着重伤的溟珞，正慌乱地往某个地方赶去。

温热的血湿透了溟珞的衣袍，从萧湄的掌心滑落，滴了一路，周围的小妖随着她走来而缩到灌木里，四散飞逃。

萧湄身上好像也有伤，每迈出一步，腰腹处和脊背便是无比剧痛的撕裂感。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亦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恐慌的心中只残余一个念想。

救溟珞。

萧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只是遵循着意识不断往前，或许是失血过多，溟珞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萧湄很想开口唤她一声，可是无论如都做不到。明明心中急地如锅中之蚁，面上却像死寂的深潭。

带血的手轻轻攀附上萧湄的脸颊，她脚步一顿，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低下头，所看到的一切，触目惊心。

溟珞浑身是血，衣衫破碎，眼睛流出了两行赤红的血泪。她的心口处豁开了巨大的血窟窿，那颗心脏，已经不知所踪。两臂的肉已被剔去大半，从头到脚看去，无一处完肤。

溟珞颤着手抚着萧湄的面庞，不过片刻便渐渐脱力滑了下来，她勉强勾起一丝安抚似的笑意，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明明干裂溢血的嘴唇阖动幅度极其微弱，萧湄却读懂了她的话语。

不要，不要为我难过。

“快到了，等我借出固元镜，为你固魂，不要睡过去。”萧湄耳边响起一声带着安抚意味的温和呢喃，她愣了一瞬，才知道是自己说的话。

她们很快来到一处法阵前，固元镜被悬于阵眼之上。

一条通体墨色、约有人小臂粗的墨蛇疾速爬过来，变作了一个黑袍女子。

“她要死了，真是好。”女子笑了起来，神色很是快意，她往后退了很远，确认自己离开攻击范围。

“我不会救她的，固元镜绝不出借，不只有氓生盼她死，我亦盼她死。她的魂魄已被魔人吃了大半，活不久了，您还是回去为她敛尸罢。”

萧湄道:“玉虺，我完全可以凭武力夺得固元镜。”

女子听着寒意深深的话，面色忽然有了惶遽，她往后退了两步，恍然想起什么，又走上前来，那双黑眸如同惑人的毒蛇。

“不会的，您做事向来正派，她死了最好，我比她更适合与您双修——”

女子话还未说完，清风忽然凝成一道浅淡的龙形虚影，如箭离弦般冲出，缠住她的脖颈带到半空，等她濒临窒息的边缘，才猛然松开将她丢在地上。

女子跪趴于地，捂着已经被勒出淤青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等缓过来后，她猛然化作蛇形游蹿出极远，不敢再出言不逊。

“出借固元镜的条件。”

话音很冷，女子盯着溟珞残破的身体，忽而笑了起来，道出了一个十分僭越而无礼的请求：“我要同您缔结锁魂契。”

“可以。”

女子显然很是惊诧，不信有人会将自己的命脉送到他人手里，要知道，纵使是溟珞，也不曾得到如此殊荣，她此时已经不淡定。

“您不问为何？她只是被驱逐到人间无名无姓的小妖，您为何甘愿付出如此。就不怕有朝一日您魂体不稳，我会取而代之吗？”

萧湄说:“我只想为她固魂，其余的，不在意。”

女子眸色暗了下来，身后护镜法阵的妖力渐渐消失，她道：“希望您言而有信。”

溟珞满身是血的身体被一条清风化作的龙影托举而起，带到了阵眼之中，固元镜发出耀眼的柔光，将她笼罩在其中。

萧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寒刃，不受控制地划开了掌心，流出的鲜血凝称一个小小的血球，飘到了女子手中。

女子如获至宝地接过这一缕来之不易的精血，而后割开自己的掌心，将其融了进去。

随着伤口的愈合，萧湄忽然觉得左肩处滚烫异常，她不受控制地举起那把寒刃，刺穿了肩胛，当着女子的面剜下那块带着图腾的肉，面无表情地丢到了她脚边。

女子的面色惨败极了。

锁魂契烙在灵魂里，根本无法除去，这般做只是为了羞辱自己。她抬起头，憎恨和妒意灼烧着她的心。

“您看不到我的心么，我比她更强大，也比她更适合与您比肩，您为何，不看我一眼。”

“你不配。”

……

洗髓池中，溟珞已经化作人形，她掀开萧湄肩头的衣物，发现那枚图腾又似往常那般，如同海中水母，飘荡不息。

触手的肌肤无比滚烫，她不知道萧湄梦到了什么，只是听着她的呜咽声，便知道多半与玉虺脱不了干系。

“你如此伤她，能得到什么。”溟珞的话音依旧平静，玉虺却听到了其中隐含的恼怒。

“吞噬灵魂，才是彻底的占有，她该完完全全属于孤。”

溟珞掌心倏然凝出一团符火，看似与寻常无异，玉虺却感觉到了里面蕴藏的杀机。她丝毫不慌，话语间还不忘刺痛溟珞。

“我们缔结了锁魂契，你杀了我，便是杀了她。”

自从上次她试图侵占萧湄魂台不得，被飞霜阵所伤，如今元气尚未完全恢复，但她恨溟珞，图腾加持在萧湄身上的力量愈发难忍，萧湄的唇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溟珞眼底徐徐烧着的怒意如水化开，掌心的符火无风而灭。

她看着玉虺故意为之，只是替萧湄擦去了唇角的血迹，而后安静地将手覆上了那枚图腾，似山涧般清凉的灵力徐徐注入，缓解了些许高热。

“从前她不要你，将来便会么。”

溟珞从不与人相争，可是此时，她的话音很轻缓，却是如刀如戟，径直刺穿了玉虺的心。

玉虺忽然不作声了。

那枚图腾，渐渐冷了下去。

随着图腾的躁动宁息，昏睡近一年的萧湄醒了过来。

溟珞本还在替她擦着唇角的血，忽而跌入了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久久没有回过神，最后还是萧湄轻轻喊了声，她才收回了手。

“你醒了。”溟珞陈述了一句，说罢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多余，“按人间的历年来算，你睡了一年。”

一年。

萧湄只记得自己做过许许多多杂乱的梦境，不曾想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

她从铺了软毯的圆台上坐起身来，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洗髓池的威力。她在这沉睡这么久，身上竟无一丝酸乏与不适。

她想到了什么，略侧过身去，掀开衣领，看到那枚原来只在肩膀的图腾，那些凌乱的血丝已经蔓延到脖颈旁。

萧湄心里很担忧，五年之期已经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昏迷后，溟珞做了什么。

她更怕的，是刚才那个十分真实的梦境，可是粗略扫视一眼，溟珞的身上并无伤口。

溟珞不理解萧湄为何用这种担忧至极的眼神看自己，她有些不自在地错开目光。

“五年之期已过，崔府君替你改了生死簿，如若这一世不遇意外，你有百年寿数。”

萧湄并无喜色，反而落寞地低敛着眉梢。百年寿数，于身为人族的她而言，或许漫长，可对于溟珞而言，终究十分短暂。

她想起了方才那个梦，想起那两行血泪，想起溟珞触目惊心的满身伤，心中便不由得抽疼。

“溟珞。”萧湄低低喊了声，她看着溟珞的眼睛，不想错过里面闪过的任何一丝情绪，“我从前，也是妖吗？”

萧湄没有捕捉到情绪变化，心里有些失落。溟珞的神色依旧那般平静无澜。她沉默了半晌，就在萧湄以为她不会答时，她忽然从圆台中站起身，向萧湄伸出了那没有掌纹的手。

萧湄很自然地搭上去，站起身来。

溟珞的手很凉，骨节分明，略有薄茧。

萧湄有点不舍得松开，可等她站定后，溟珞便抽回了手。

“很久以前是。”

至于这个很久，是多久，只有溟珞知晓。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归墟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