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没死,萧湄是知道的。
她从邙山下来后,去了当年被血雨毁掉的宣启城。
月圆之夜,阴气浓郁。
萧湄在城关处聚阴进入了阴阳界,由于她隐匿了气息,所以安然地穿过了三层鬼市,直到阴阳楼前,那些守卫才发现了她的动向。
这是她第四次来阴阳楼了,阴阳卫统领噬毋对她上次助宁知宏逃离而怀恨在心,只是如今她再访,竟然罕见地放了行。
“主人小心,有古怪。”龙驹借着蹭萧湄手心的功夫,低声说道,提防着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和意外。
古怪的并不止阴阳楼。
萧湄从灵魆手中要来了三途河数千年来的水事记录册,发现河水三百年一涨,三百年一涸,而今距离上次汛期不过两百六十年。
此次潮汛,恰是在水影现身之时。
心中无数谜团呼之欲出,但萧湄没有卜筮的先知能力,只能付出赎价去问獴狴。
随着兵器的移开,露出了那通往百层的虚空门。白光亮起又淡去,前方赫然出现了刻着‘壹佰’的大旌和锈迹斑斑的铜牌。
放眼望去,除了一个被杂乱铁链横档着的圆形天井,偌大的楼层只有一个房间。
萧湄攀着落满灰尘的栏杆朝下望去,深觉这个天井不只是通向最底层那么简单。
浑浊而腐朽的潮闷味扑面而来,隐约传来几声难耐的兽吼和铁链晃动的哗声,不知道是其他楼层的獴狴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脚步声在陈年朽坏的木板上分外清晰,似乎自从她们上次走后,第一百层就再未有过客人,萧湄朝后看去,厚灰上留下了两排明显的脚印。
那门无声从里面拉开,萧湄本想打出一道灵符照亮昏暗的房间,飘浮的符纸却被破空刺来的异物钉在了身后的铜墙上,化作了一堆灰烬。
“有问必答,不见真容。这是阴阳楼的规矩,姑娘还是不要破坏的好。”略显阴柔的男声从房间深处传来,听不出情绪。
萧湄看了眼那些粗长的不知通向何处的铁索,不动声色地往龙驹口中塞了一道染着她精血的灵符,而后才独自走进了房间。
身后巨门在神秘力量的操控下猛然关阖,最后一线光也没了踪迹,房间内彻底陷入黑暗。
因通灵眼的缘故,萧湄早就怀有视夜如昼的能力,只是不知为何,如今她只能看清房内的摆设布局,却不见獴狴的具体方位。
“姑娘要问何物?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獴狴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正悠哉游哉地打量着这个闯入禁地的人类。
“杀死溟珞的水影,究竟潜逃到了何处?”
“淮安君死了?怎么会呢,她贵为神君,谁死也轮不到她呐。”獴狴佯装诧然,又笑出了声,它摇着头连声啧道:“姑娘这是要为淮安君报仇吗?真是,不自量力。”
“你只需告诉我,水影的去处。”萧湄复又强调,她皱着眉,对獴狴拿溟珞开玩笑的做法有些不悦。
一个相貌俊逸、身着华贵锦服的年轻郎君忽然出现在萧湄面前,围着她打量,毫不掩饰眼中的戏谑。
“姑娘能给什么诱人的赎价呢?”
一个符袋被丢到案桌上,獴狴只是看了眼,便弃若敝履,它摇着头走到萧湄身后,拉长声调,似遗憾又似惋惜。
“若是以前,这赎价或许能引起我的兴趣,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只想要姑娘身上的幽冥录,给还是不给,似乎由不得姑娘。”
一柄寒霜剑以无比迅疾的速度架到了獴狴的脖子上,它颇觉意外,虽被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划出了血,却无一丝害怕,俊逸疏朗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寒霜刃被它夹在两指间,断成了两半,随后掌中凝聚出夹着蒸醺水汽的能量球,猛然打过来。
萧湄弃了断剑,往身侧避开,迅疾地朝身后掠去,躲开了致命的一掌。
“你竟然能看清?”獴狴止住攻势,而后又森森笑了起来,“莫急,待我将那恼人的通灵眼挖了,嚼烂吞进腹中,姑娘便什么也瞧不到了。”
獴狴故意幻化出许多分身,扰乱通灵眼的
的感应。
萧湄再化出一柄更强韧的寒霜剑,朝着某处刺去,却只见那虚影如水花破碎。
獴狴从身后破空袭来,一爪抓在她肩上,直接带走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而后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尝,眯着眸子慨叹不已。
“人肉果然是世上最鲜美的食物之一,难怪魔人如此痴迷。”獴狴在黑暗的环境中有着天然的优势,,它目色一厉,又如虎豹般袭来。
萧湄处处受掣肘,渐落于下风,她口中念决往伤处注入灵力,狂涌的血液方才止住。
獴狴要再击时,环顾四周,发现萧湄的身影瞬间消失。耳后传来破风声,它正欲转身抵挡,却一击扑了空。
萧湄不知何时闪身于前,唤灵旗尖锐的墨玉旗柄刺透了獴狴肩胛,阴气狂涌不止。
这一手‘现学现用’激怒了獴狴,可它被钉在墙上,再抬头看时,只见大门敞开,萧湄已经带着龙驹走入了通往底层的传送门。
唤灵旗轰然化作一团虚雾,獴狴嗤笑着,没有追上去,它知道噬毋正在底层等着萧湄。
等那传送门阖上,它才捂着阴气流逝的肩胛,忍着剧痛走到房间深处划开一道虚空,对着那不知在何地的平静水面,眼里惧意愈浓。
“吾主,那个人族女子来找你——”
阴柔的声音戛然而止,獴狴被身躯庞大的三途魇撞翻于地,重重摔在墙根上,那柄寒霜剑刺破了联络的虚空。
“你果真知晓水影的去向。”
獴狴释放魂识去看,发现走入传送阵的那个‘萧湄’不过是染了精血的灵符假扮。
真正的萧湄从走出房间开始,便迅速翻身到了天井的栏杆外,抓着那些直通底层的锁链。
“你诈我?”它竭力朝墙根退去,却挪不动半分。
獴狴有极高的智商,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武力修为却是一般,它看着直抵眉心的寒霜剑,并不害怕。
作为阴阳楼最有利用价值的獴狴,它自信有不被屠戮的资本,萧湄若是杀了它,纵使逃到六界之外,也会被追杀。
可这次它却赌输了,萧湄并不怕所谓的通缉,只见冰霜剑顺着眉心猛然一划,那张人皮以此为裂隙,朝两侧迅速分开,露出蜷缩其中的身体。
破裂的人皮中忽然出现类似猿猴的生物,它借着身上黏滑的液体,从萧湄的钳制中挣脱,四爪并用爬到了屋顶,如蜘蛛般牢牢粘在悬梁上。
“真是可恨,好不容易剥的新皮,被你给毁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变回原形的獴狴身形非常灵敏迅捷,在昏暗的房间里四处攀爬,激起一阵阵灰尘浓重的腥臭味。
它从悬梁一角蹿过来,本想趁萧湄不备割在脊背上,却被她一个旋身以寒霜刃挡去了攻势。
“我看你这副皮囊亦是不错,虽为女子身,但姿容上乘,作为补偿,将它留下来罢。”
獴狴敛了气息躲在暗处,低笑声分外瘆人,断指处源源不断地洇泯出带着剧毒的黑血,腐蚀了地面,黑目闪烁不息,冒着贪婪的凶光。
“我可以带你离开阴阳界。”萧湄收起了寒霜剑,对着獴狴藏身的地方,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发狂的獴狴很明显地怔愣,而后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带着奚弄嘲讽,“我身自由,何须你相助?”
萧湄只是祭出唤灵旗,往地上猛然一刺,原本黑暗的房间如烟花炸开,獴狴看似自由的身上被无数如水般透明的锁链绑缚着,有些甚至穿透了四肢。
獴狴再也无话,沉默半晌。
这些锁链由水影亲自绑缚于它身上,从被击碎骨头那时起,就注定除不去了。
“幽冥录中有破解奴契的关窍,我可以帮你,前提是水影的行踪,你不是真心为它奴仆,只是苦于这个契约而不得已困囿于此。”
獴狴遭龙驹偷袭,从悬梁坠落,被钳制住命门狠狠压在地上。
它之所以想要得到幽冥录,一是水影的吩咐,二是幽冥录确实可以让它寻得解脱,萧湄的话让它心中摇摆难定。
“噬毋追上来了,你有半刻钟的考虑时间,若是不愿,我会拿着幽冥录离开。”
獴狴听着萧湄的话,方知底层的包围圈根本就是个笑话。
她真的能逃出去。
只要幽冥录离了阴阳楼,它就再也没机会了。
“在人间刚刚经历战争的城池,往水多的地方走。”
它的声音很缓,第一次没有赎价而答复问题。
随着幽冥录的开启,房间内阴气搅动,无数鬼爪受萧湄呼唤,从书页里伸出,牢牢抓在那些近乎隐形的锁链上。
只见以水构成的锁链在阴气下迅速结冰碎裂,陆陆续续崩断,冰冷的寒光映在獴狴漆黑的瞳仁中。
烙在魂中的奴契渐渐消融,獴狴不再挣扎,了无生气地趴在一堆水迹中。
随着最后一根锁链崩断,它抬起那覆满黏液的脏污的爪子,笑了起来,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
阴阳卫如蜂群般从天井另一头涌出,飞快地朝房间杀来。
萧湄凝神断去与鬼魂的联结,阖上幽冥录,身后出现了个仅容一人通行的传送阵。
龙驹跟着跑了两步,又折身回来,忍着恶心叼住了獴狴的后颈,将它扯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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